俩爷叔常年在裁缝店里聊国家大事、世界大事。
夜里。上海三月头里的阴丝天,觉着冷。弄堂上铁门,加锁。过街楼下面摆裁缝摊的杨格里,手上也有一把钥匙。
有人过来,叫“杨格里”;那人被叫作“张格里”。六十岁出头,都是上海老爷叔,从小叫到大。长远不见,两人就在弄堂口立一歇,吃根香烟。张格里讲,夜里电视里的电影频道放《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杨格里的裁缝摊,早先是煤饼炉子,烧熨斗;后来居委会同意,拉一根电线,杨格里就用上电熨斗;再后来,接上电灯泡,又搬来一只九英寸黑白电视机,一只可以热饭的微波炉,杨格里就整日缩身于裁缝铺。上世纪九十年代,TVB的对白听得烂熟于心——“呐,做人呢,最要紧的就是开心……”那时候,张格里没少过来蹭饭,还看白戏。
“前几年,中国人的医疗专家组到过塞尔维亚。帮了把兄弟。”杨格里说。“萨拉热窝是波黑首都——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联邦。”张格里来一句波黑全称,杨格里有点被闷牢。“跟塞尔维亚不搭界的。”“搭界的。”杨格里讲。“都是巴尔干,以前的南联盟。再以前,是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杨格里也来一句南斯拉夫全称。
这俩爷叔,常年胸怀祖国放眼世界。闲时,聊国家大事、世界大事。几十年来,就有这点兴趣爱好。
还有便是抽烟。张格里索性跟进铺子,杨格里开电视机,张格里就摸香烟。杨格里说,抽烟到外面去,上海室内禁烟。张格里就退到门外,身子斜靠在门边,接一根烟,一边阴阳怪气,你这只小摊头,也算室内。杨格里说,不管的。杨格里抽烟,曾经恣意,香烟屁股扔地上,踏一脚。本来就是弄堂口。早先隔壁还有小便池。后来有女人来做衣裳,坐一歇,说这里香烟味道重。杨格里听进去了。从此抽烟也要出去,立在马路边,顺带望一歇野眼。
杨格里在凳子上坐定,还有点冷茶,喝一口。老裁缝的台面上,总会放一杯水,烫衣裳,就着水杯,含一口,噗地往衣裳上喷。常年这样,口中津液流失,人就精瘦。老法讲——大菜师傅胖,裁缝师傅瘦。
“中国人硬档。”杨格里有茶吃,闲话多起来,“那时候,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就去帮人家。中国人实骨挺硬。”
张格里讲:“老底子,毛主席有一句话——七亿中国人民是越南人民的坚强后盾,辽阔的中国领土是越南人民的可靠后方——这种话,讲出来,全世界买账。帮越南人的辰光,中国人其实自己也在过着紧日子。那时候,我在邮政机械厂上班,天天装配520车床。那时候的钳工生活挺括,用铲刀在新车床上手工挑燕子花。啥叫‘520’车床,就是来源于毛主席的‘520声明’。”
“你刚刚说的这句话,不是在‘520声明’里讲的。”裁缝杨格里没有技工生活,不懂“520”车床,但“520声明”一清二楚。这两句话,是1967年12月20日,毛主席祝贺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阵线成立七周年的贺电里说的两句话。杨格里继续——“520声明”是1970年5月廿号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集会时发表的。是说这两句话的后头三年。那个年代,北越、南越分治。这封电报是打给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阵线主席阮友寿的。越南南方还有一个外交部长,是女的,叫阮氏萍。
杨格里将这一段历史知识与张格里分享;层层递进。张格里不响。
“你再想想,抗美援朝,中国人刚刚过第一个国庆节,美国人打到家门口,硬着头皮也要上的。”杨格里扯得有点远。俩爷叔就讲38军和彭德怀的故事。居然还记得彭德怀致电38军的嘉奖令——梁刘转三十八军全体同志:中国人民志愿军万岁。三十八军万岁。
又讲了半个钟头,多吃了三五根香烟。念头过足。老爷叔硬气起来。电视里,真假瓦尔特差不多弄清楚了。收摊。杨格里锁好弄堂门。十字路口,一个往东,一个往南。张格里趁着人行道绿灯,快步穿马路过去;杨格里等红灯翻绿,立定在上街沿,信号灯上的阿拉伯数字倒计时:8、7、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