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没有去过的地方是北面的那条山谷。

我妈倒是常常去,从那里进山拾木耳。

但是有一次,她一大早就出去了,快晚饭的时候还不见回来。我们都很着急,外婆催着我去找,可让我到哪儿找去?这深山老林的,搞不好把自己也给弄丢了……但在家里等也不是个办法,总忍不住胡思乱想。于是就一个人踏进了那条山谷。

山谷口碧绿的斜坡上扎着一顶雪白的毡房子。有一个女人在毡房门口支着一口巨大的锡锅熬牛奶,不停地搅动着,奶香味一阵一阵荡漾过来。细下一嗅,又无影无踪,只有森林的松脂香气。



我本想绕过这个毡房子,却远远地就被那个女人看见了,她对身边的一个小孩说了几句话,那个小孩子就像颗小子弹似的笔直射了过来。我只好站住,等他射到近旁。

他在离我十来米远的地方停住,气喘吁吁,兴奋又认真地大声喊道:“你!干什么呢?”

我指一下远处。

他又说:“你要喝茶吗?”

我说谢谢,拒绝了。

他说:“你妈妈都来喝了茶,你为什么不来?”

这一带的牧民都认识我们,因为这一带只有我们一家汉人。

“她去过你们毡房子吗?”

“嗯。”

“现在还在吗?”

“走了。”

“往哪里走了?”

他也指一下远处。

我对这个小孩笑笑,又冲着毡房子那边正在朝这边张望的女人挥了挥手,转身走了。

这个小孩子此后却一直跟在我后面走。但一直没有靠近,始终隔着十多米的光景,不紧不慢地跟着。我想这个小孩子一定是太寂寞了。放眼望去,整条沟里似乎只住着他们一家人,连个小伙伴都找不到。于是又站住,转过身大声地喊住他,问道:

“喂-小孩!你多大了?”

一连问了好几遍,他才很不好意思地回答:

“七岁……”

“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呀?”

他就一个劲儿地笑,再也不说话了。

“你过来,让我看一看,就知道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他一听,转身就跑。

我也笑着扭头走了。但过了好一会儿,都开始进森林了,回头一看,小家伙还在下面远远地、很努力地跟着。我摸了摸衣兜,刚好揣着几粒糖,便掏出来放在脚边一块石头上,冲下面喊了一声,往地上指了指,使他注意到糖,然后径直走了。

果然,这小孩再也不跟上来了。他走到放糖的地方就停下,坐在那块石头上慢慢地剥糖纸,慢慢地吃。从我站着的位置往下看,广浩的山林莽野,只有这么一个小人儿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小小的,单薄的,微弱的,安静的……以此为中心,四面八方全是如同时间一般荒茫的风景、气象……

这孤独会不会有一天伤害到他的成长?

那天,我在林子里转了一圈就回去了。那些更深处的地方实在令人害怕……我只站在山谷口上方的森林边踮足往里看了一会儿,山水重重-那边不仅仅是一个我不曾去过的地方,更是一处让人进一步逼近“永远”和转瞬即逝的地方……

深山里还会藏着什么呢?有时候我会反复地把玩着一块干净的茶色水晶,举起来对着阳光看。从那里面看到的情景实在没法令人大惊小怪,但实际上真的美丽极了。我看到光在水晶中变幻莫测地晃动,对面山上的森林和群山优雅地扭曲着,天空成了梦幻般的紫色。我又把它对着草原看,看到一个骑马的人从山谷尽头恍恍惚惚地过来了,整条山谷像是在甜美地燃烧。那人歪在马背上,在火焰丛中忽远忽近、忽左忽右地飘荡。我移开水晶,风景瞬时清醒过来似的,那个骑马的人也清晰无比,越走越近,后来像是对我挥了挥手,又像是没有。

我把水晶揣进口袋,坐在帐篷外的柴火垛上等了好一会儿。正午的阳光明亮眩目,四处安静不已,每一棵草都静止不动,似乎连生长都停止了。一只小瓢虫俯在一株青草的叶稍尖上,好长时间过去了都不曾移动一下。我伸出手指轻轻把它弹下来。这时风从指尖传来,手心空空的。我抬起头,那个骑马的人已经来到近前。他歪着肩膀,手边垂着鞭子,缓辔而行。这时我突然觉得天空的蓝,蓝得那样地惊人!不远处的森林力量深厚。

我活在一个奇妙无比的世界上。这里大、静、近,真的真实,又那么直接。我身边的草真的是草,它的绿真的是绿。我抚摸它时,我是真的在抚摸它。我把它轻轻拔起,它被拔起不是因为我把它拔起,而是出于它自己的命运……我想说的,是一种比和谐更和谐、比公平更公平、比优美更优美的东西。我在这里生活,与迎面走来的人相识,并且同样出于自己的命运去向最后时光,并且心满意足。我所感觉到的那些悲伤,又更像是一种幸福。

世界就在手边,躺倒就是睡眠。嘴里吃的是食物,身上裹的是衣服。在这里,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遗憾。是的,我没有爱情。但是我真的没有吗?那么当我看到那人向我走来时,心里瞬间涌荡起来的又是什么呢?他牙齿雪白,眼睛明亮。他向我走来的样子仿佛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笔直向着我而来的。我前去迎接他,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怎么能说我没有爱情呢?

每当我在深绿浩荡的草场上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又突然地转身,总是会看到,世界几乎也在一刹那间同时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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