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冯晓晖
本文是“九江近代史料研究”系列中的一篇,该系列作为“九江文史”下的子栏目,致力于深入挖掘早期报刊书籍、档案文件、历史照片、地图等原始史料,并结合当代视角加以解读,力求多维度展现九江近代历史的真实风貌。
本篇内容较长,约2.5万字,故将分为多篇连续发布,敬请理解。阅读前篇请点击链接:
九江文史 | 解读《吴铁城回忆录》(一)
【正文】
▲ 初次还乡
我十五岁(光绪二十八年壬寅)随母亲由九江初回到中山那年,我记得经过上海,乘的是招商局赴香港的船,再经澳门搭旧式渡船到石岐。那时岐关公路还没有开辟,我们又坐了轿子,才到平湖——我们的家乡。行李有四五十件之多,因为那时,邮寄包裹办法还没有出现,路途转折,行旅不大便利,难得有人回乡,大家都买点东西礼物托带转送亲友。
我很诧异,我的母亲的轿子,每到一乡镇门口,她便要下轿步行,过了乡镇才又重新坐上,当时我问母亲,她说,这是古老相传的礼俗,表示尊重乡里之意。到家后,拜见我那八十余岁已经老态龙钟的外祖母,她非常欢喜。其次是拜候远亲近戚,在我乡下,当时教育还算发达,镇上即有桂山书院。也有一处温泉,在禾田的中间,可惜没有设备。我们的墟市,是各乡轮流赶集的,我初次趁墟,穿着白竹布衫裤,路上男妇,颇为注目。乡间对于白色衣服是避忌的,以为我们是外江人。其后乡人劝我们不要穿这样的衣服。
1932年 广东香山县孙中山故居 图源:天下老照片
清明节,拜扫过祖坟,祠堂例给族中男丁一块规定分量的烧猪肉。我的祖坟,已经多年失修,记得祖母去世,父亲回乡奔丧时,曾主张加以修建,族人表示反对;因为堪舆先生说过不宜改变,万一动土破坏了风水,族人认为是一件大事。
▲ 幼稚的憧憬
我的家庭可说是安定而融和的。良好的家庭环境,在我的天真的童心上,也感到温暖。父亲以辛勤所得,每月大约有二十余元的收入,年终还有一份花红;这在当时,收入已不算少。那时,生活程度很低,虽然西洋的工业品已经闯进农业社会的古老大门,到处推销,但只有微小波动,社会还算安定。我记得我十四五岁时候的物价:米,是二块多钱一担;猪肉,一毛多钱一斤;鸡蛋,一块钱一百五十枚。我们家里每天的菜钱,不会多过四毛钱。那时一块钱是用墨西哥的花边银元,辅币还是铜钱,也有铜板。这样,数口之家,也算过着中产阶级人家的生活。当时我也曾在想,假如我将来有一份职业,每月有三十块钱的收入便觉满足了。当时还以为生活程度和物价是不会变动的。
【解读】
石岐:石岐为中山市的中心城区,昔日香山县治所。
岐关公路:石岐一澳门关闸的一条现代化公路,1927年动工,1936年全线通车。
墨西哥的花边银元:墨西哥鹰洋,1854年以后大量流入中国,因成色较佳,在南方各省流通非常广泛,几乎成为主币。
带有钱庄戳记的墨西哥鹰洋
【正文】
二、一个淘气的孩子
我幼年的时候,由于天性好动,倔强顽皮;是一个很淘气的孩子。后来从我母亲口中听说,我当年欢喜出门四处游逛,附近的烟水亭啦,胭脂山啦,常常都蹓到那里玩。又好爬山划船,攀登树上,几次险些掉下来。经常和别的孩子争执吵闹,动起小拳头打架。有一次逃学,受到老师的体刑,他扳起脸孔,用戒尺用劲的打我的手掌和屁股。有时念书心不在焉,常在书桌上打瞌睡。
我还记得,有一次家里请了木匠修理地板。我们住的房子是一楼一底的,我一时顽皮,从楼上的梯口直跌下来,刚刚掉在木匠的工作椅子上,那张椅子右边放着一把斧头,幸而我跌在左边,稍一偏右,我的小头颅就要破开两边了。至今我的天灵盖骨头上,也还留下这一个童年的伤痕。母亲还告诉我:有一年端午节河里赛龙舟,大约我那时只有两岁大,我的乳娘抱我到河边看龙,看到紧张时,不知怎的,乳娘松了手,把我一个跟斗掉到河里去了,灌了一小肚子的水。
九江湓浦港,约1870年 图源:《九江老照片》
▲ 私塾开蒙
七岁时(光绪二十年甲午),父亲送我入九江新安会馆私塾去念书。私塾的老师是一位安徽人,是一位廪生,道貌岸然,管教严肃,每天上学和放学要向孔夫子像行揖拜礼,对老师也是一样。那是科举时代,无论在都市在乡村,富有者就请老师回来设「专馆」,其次就是「私塾」。
私塾里的教授方法,启蒙用《三字经》,接着是《千字文》,《孝经》,四书等,注重温习背诵,每一本书都是要从头背诵强记的。我很不耐烦这种背诵方法,但我至今记忆力还不十分差,也可说拜当年背诵之赐。每天要写字,起初是填字格,后来是临摹,但我总爱写自己随意的字体。
十四岁(光绪二十七年辛丑)那一年,由私塾转到了专馆,是在一位姓张的人家里寄读。那位老师就是当地德化县一个很有学问的宿儒——徐庭兰孝廉,一个面目极其严肃的人,督教也更加严厉。在那里我攻读了三年之久,总算奠定了一点国学基础。
八股废了,科举废了,我也已经长大了。新学堂的风气影响了每一个旧家庭,我憧憬于新教育的进步和有兴趣,立意要进学堂。一位中山同乡郑雍鹏先生,是早期的留美洋翰林,英文很好,我便到他那里补习英文,时间约莫有两年。
【解读】
胭脂山:延支山。
民国时期的延支山 图源:《九江老照片》
新安会馆:安徽会馆,徽帮所建,为清末民初九江最有影响力的会馆之一,在今都天巷内。
徐庭兰:德化士绅,1904年与他人利用原义学旧址(在梅花巷口,双峰路2号至大中路431号原邮电支局处)筹资创办了九江第一所民办小学堂,后改称改称九江县模范小学、九江县立第二高等小学堂。该校后合并迁移成为现在的柴桑小学。
【正文】
▲ 教会学堂
随后我离开了专馆,进了九江美以美会所办的同文书院。那时天主教和基督教都在九江设有学校,信奉天主教的人多些,基督教较少。同文书院的功课,和私塾专馆的专以经史教授的大不相同,许多老师教授我们以前所未知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还有军事体操和球类体育运动。
同文书院西北角,20世纪初 图源:《九江老照片》
宽敞而整洁的学校环境,群体的同学生活,使我精神焕发地开始接受新时代的一切智识。在当时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一个口号下,这是一间「中西会通」的学堂。
我不忘记一位教我们英文的慈祥的老师—华师母。她是美国人,和蔼而有耐心的教导我们会话和造句。她在中国多年,会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更使我不能忘记的,是我们的校长库先生,他是美国籍的德国人,一个诲人不倦的教育者,谦和而带有学者的雍容风度。他简直像自己的子姪一样看待我,不时给我鼓励,夸奖我的聪明活泼。后来他一直在中国很久,做过武昌一所著名大学——文华大学的校长。在我以后任上海市长时,前面所说的华师母已告老回美,仍然常通音问,我也曾寄了一点钱和礼物给她,表示我受业不忘的寸衷。
父亲对于我的求学,虽时加督促,但对于我将来的志向,并没有拘束我选择的自由;他似乎不一定要我承继他的经商事业,让我的性情去发展自己的前途。他自从自营商业十余年来,也渐渐取得社会地位,满清时代的商人是可以捐官的,他还捐了一个五品衔的同知,后来做了商会的协理。
【解读】
美以美会:美国基督教新教的主要教派,是清末到民国期间中国最大的新教宗派。该教派宣教重要的手段是致力于教育和医疗事业,九江生命活水医院、九江市妇幼保健院(但德福医院)、九江同文书院、儒励女中(双峰小学)等,都是美以美会创建的。
华师母:Louise M. Walley,英国人。1886年随丈夫John Walley来华,在丈夫于1894年去世后,她成为传教士,曾担任同文书院负责学生生活的女总管。
库先生:库思非(英语:Carl Frederick Kupfer,德语:Karl Friedrich Kupfer,1852 年 6 月 8 日 - 1925 年 11 月 20 日),美以美会来华传教的代表性人物之一,九江同文中学创始人。关于他的故事见笔者写的《九江文史 | 库思非的同文书院与南伟烈大学》。
库思非像 图源:维基百科
【正文】
▲ 婚姻大事
同文书院毕业(光绪三十三年丁未)后,我打算到东京去读书,但父亲关于我的婚姻大事却很关心。当时风气闭塞,男女社交为古老社会所不许。我离开校门,已经二十岁,我的父母为我配一门亲事,他们在选定的时候,将「乾造」「坤造」的生辰八字送给算命先生,看看有没有冲克。我父亲对于命相,也稍为了解。他拿一个女子的照片给我看,征求我同意;并说:「圆圆的脸孔,有福气,将来旺夫益子,好一个奶奶相。」这选定的一位是马家小姐,就是我现在的马氏夫人。她生长于上海,父亲在九江轮船公司任经理,为人乐善好施,是一位慈善的长者。
父亲坚持要我结了婚才到东京读书,适值光绪驾崩,在专制时代的「国丧」是一件大事,民间一切喜庆事都不能举行,因此拖延了「好事」,也拖延了东京之行。
我结婚那年是二十二岁(宣统元年己酉)。当时社会风俗,新郎要躬行亲迎礼,以示隆重。新娘子的「花轿」到了门口,随从的女伴(粤人谓为大妗姐)撑开雨伞遮着,使头不见天,背起新娘子的身体,使她脚不到地;新娘子凤冠霞帔,一幅红丝巾做面幕。新夫妇饮了合巹酒后,新郎的未婚朋友多则十余人,少则数人,把新郎匿藏起来,要求新娘以礼物交赎。等到送进洞房,揭去面上红巾,开始闹新房了。新娘「三朝」必须下厨,这种「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的礼法,含有家政教育的意义。又如粤例,女子出嫁之前夕,躲在房内且哭且唱(粤人谓之「开叹情」),唱词大都叙父母养育之恩,姊妹戚属相处之乐,今也别离,依恋痛惜。这是颇为趣致的习俗。婚礼是人生大事,旧社会里礼节繁多,示其慎重。这种俗尚,到近二十年来,在乡村虽是保留,在城市中已经少见了。
还有一件事,我在结婚后,就剪掉了拖在我背后的那条辫子。在未剪辫子以前,我也常爱穿洋装西服。
马凤岐出席公益活动,1932年 图源:炎黄春秋
【解读】
吴铁城的婚姻与家庭情况:
原配夫人——马凤岐,生长子吴幼林,次子吴幼良。如夫人——杨氏,无子女。马凤岐,广东顺德人,晚年笃信佛教,1989年2月2日于台北过世,享寿98岁。
文中提到的九江婚礼的习俗,当年是宾客们将新郎藏起来,由新娘赠送礼物“赎回”。如今的风俗却恰好相反。有意思。
最后放上一张有趣的照片,作为调剂。许多人可能听说过,近年来有乘客在登机前,为了祈福,向飞机的喷气发动机投掷硬币,导致严重安全隐患,并引发轩然大波。由于类似事件屡次发生,国内多个机场不得不在发动机附近安排安保人员,额外增加了运营成本(当然,这最终也体现在了票价上)。
现在让我们看看这张照片——一位富态的夫人,在某位经理的陪同下,正将向一架飞机的螺旋桨上砸瓶子瓶子。玻璃稀碎,连瓶子带液体都进了螺旋桨里。
这是在进行传统的“掷瓶礼”,砸碎的是香槟酒。许多人以为“掷瓶礼”仅用于船舶下水仪式,比如我国最新型航母“福建舰”下水时,也按惯例举行了这一仪式。其实在早年间,飞机初航时也会采用这种方式进行庆祝。
照片中的飞机名为“上海市号”,执行“掷瓶礼”的女士,则是时任上海市市长吴铁城的夫人马凤岐。
只能感叹,与当年相比,如今的产品真是越来越“娇贵”了。
【未完待续】
阅读前文请点击链接:
九江文史 | 解读《吴铁城回忆录》(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