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熊代厚

看到朋友在群里发她老家楝树子的照片,黄灿灿的,像一个个小金果,让我想起自己故乡的两棵楝树。

最早的一棵在老家的菜园边。菜园离家有半里路,东边有一个池塘,水一直很清,一年四季都映着楝树的身影。

那棵楝树有碗口粗,春末夏初,它才不急不缓地打着小苞开花,在伞状树冠上缀满淡紫色花朵,远看像一朵紫色的云静静飘浮在那里,很优雅。一阵风来,花落了一地,像是铺了一层紫色的薄毯,让人想躺在上面。

那时我还没有上学,跟在母亲身后去菜园里。母亲在菜园里挖地、播种、浇水,给苗秧盖草,给黄瓜抹花,我在楝树下玩。也没有什么东西玩,捕来几只蚱蜢,用线把它们拴着。有的蚱蜢很好看,全身修长,翠绿色的。有时跟蚂蚁玩,看蚂蚁沿着楝树的根,一队队地往树上爬。它们走得很整齐,晃着小小的脑袋,上面有两根长长的触须。它们沿着楝树干一直向上,可以到达每一朵花上。

四月的风吹来,楝树叶子在风里簌簌作响。菜园周围有各种花,它们全开了,风里夹着各种花香。有几次,玩着玩着,我竟在春风花香里,倚着这棵大楝树睡着了,紫色的花瓣落了一身。

五月,楝树结出了青青的果子,圆圆的、青青的,像极了枣子。我看到几只灰喜鹊在树上吃这青青的果子,一边在树枝上跳来跳去,一边叽叽喳喳地叫着、吃着,快活得很,想来果子一定很好吃。我便在地上捡了一颗放到嘴里,轻轻咬了一下,哇的一下大吐,苦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母亲见了大惊,因为她知道楝树果有毒。她飞快地跑回家里,装了一大瓷缸温水,让我拼命地漱口,一遍又一遍。

后来,母亲不让我在楝树下玩了,担心我会再吃楝树果。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楝树果那么苦,打死我也不会再吃。至今我一直很奇怪,楝树果有毒,为什么许多鸟儿喜欢吃呢?


后来上小学了,学校在一个高高的山冈上,去学校要经过我家那棵大楝树。那时放学早,也没有作业,我和小伙伴们便在楝树下玩打仗。男孩子都会爬树,每人采了许多楝树果装在口袋里,鼓鼓的,打仗的时候就用楝树果当子弹,躲在树后或花丛里互相扔,嘴里发出机关枪一样的哒哒声。大家都知道楝树果有毒,但一打起仗来,什么都忘了,只剩下开心。

上四年级的那年春末,菜园那里建起了砖窑厂,那棵大楝树被砍了,青枝绿叶堆了一大堆,紫色的花碎了一地,我伤心了好多天。

另一棵楝树在老家前面的田头,离家有一公里,在山脚下,像哨兵一样日夜伫立着、守卫着。这棵楝树的冠很大,像一把大伞向四边伸展,三伏天里带来一片浓荫,人们可坐在树下休息乘凉。

分田到户时,父亲手气好,抓阄抓到了这块田,有五亩多,平整又肥沃,他高兴了好几个晚上。

田是好田,但插秧的时候取水不容易,需从上面很远的坝里放水过来。一条水渠,要经过很多人家的田,村里根据每家田地的大小,规定放水时间。那时水很紧张,有人会偷偷在田边开一个口子,把水引到自家的田,所以每家放水的时候,都要有人看着。那时我已上初中了,夏天的夜晚,我陪着父亲看水,坐在大楝树下。放满一田的水要七八个小时,要守一夜。

天黑得很,父亲困了就抽烟,微弱的红光在楝树下忽明忽暗。满天的星星,有的特别亮,像一颗颗蓝宝石闪着光。银河真的像一条河,白茫茫的,从东北一直划向西南。

起风了,楝树的花像细雨一样落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药香。

水田里蚊子很多,也很凶,一咬一个包,痒得受不了。父亲从家里找来一个旧布帐,三个角拴在楝树舒展的枝子上,还有一个角拴在立着的铁叉上。他又从家中搬来一个宽条凳,勉强可以躺一个人,让我躺下。他不说多少话,仍坐着抽烟。

我迷迷糊糊地听到水流声,哗啦哗啦,流进了梦里。偶尔还听到楝树果落在地上的声音,像是一个人在轻轻地叹息。

秋天来了,楝树上的一粒粒果子如小风铃般垂挂着,由碧绿渐渐变成了金黄。当最后一阵秋风吹过,所有的叶子都落了,光秃秃的枝丫上,只剩下一树伶仃的果子,在风里晃来晃去。

寒冬来了,这些果子成了苍白色,慢慢地干瘪,像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父亲和母亲也一天天地老了,头发一天天地花白,脊背一天天地佝偻。

后来,父亲不去那块田里耕种了,但他仍喜欢走到大楝树下,仔细地摸着树身,像是要和树说话,望着眼前这片洒满希望和汗水的土地,有时一站好久,痴痴地,不想离开。

我结婚时,父亲把楝树锯了,请木匠给我打了一个衣橱,有着好看的紫色纹路,还有一种淡淡的药香,至今仍在老家的旧屋里。

楝树的果子是苦的,又叫做苦楝,它的果子叫苦楝子。如今父亲和母亲都走了,两棵苦楝树也早已不在,唯一留下来的只有这个用楝树打的衣橱,储存着故乡的记忆,给我无边的苦苦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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