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老城改造的工地,推土机的轰鸣仿若远古巨兽的咆哮,蛮横地打破这片土地的安宁。海雾悄无声息地爬上眼眸,在视网膜上凝为盐霜,眼前世界变得迷离又虚幻。就在这时,一缕熟悉的焦糖香气悠悠飘来,刹那间,往昔的岁月冲破时光的藩篱,将我狠狠拽回三十年前。
彼时,母亲守在煤球炉旁熬煮冬瓜册。蓝盈盈的火苗亲昵舔舐砂锅,海风裹挟甜香,丝丝缕缕钻进老宅灰白墙砖的裂痕。指尖轻触,那一道道裂痕宛如岁月镌刻的密码,藏着童年的琐碎与纯真。人对气味的记忆总是格外深刻,某些味道一旦和特定的经历、情感相连,往后无论时隔多久,只要再次闻到,与之相关的记忆便会汹涌袭来。
七岁那年,台风裹挟暴雨汹涌而至。风声在耳畔呼啸,豆大的雨点砸在瓦上,噼里啪啦。雨水沿着墙缝蜿蜒而下,像银蛇游走。母亲端来搪瓷盆,接住漏下的雨水,笑着说:“这是天公在给厝宅梳洗呢。” 我裹紧抽纱被单,听着五公里外堤岸传来的浪涛声。潮汕靠海,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得台风与海浪成为这片土地的常客,它们不仅雕琢着地貌,更在漫长岁月里,刻进每一个潮汕人的灵魂深处。那雄浑的浪涛声,似要将世间一切卷入无尽的黑暗,可只要母亲在身旁,心底便满是安稳。
脚下钢筋刺入地表的震颤,和记忆里父亲夯打蚝壳墙的节奏重合。烈日下,父亲古铜色脊背起伏,恰似韩江汛期的波涛。他边夯墙边说:“等你们长大了住进这屋,墙缝里能开出咸草花。” 我伸手触摸那掺了红糖的灰浆,黏腻温热,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琥珀光。父亲抹去汗珠,指缝间落下的盐粒,诉说着生活的艰辛与希望。先辈们就地取材筑墙,历经风雨,蚝壳墙成了家族记忆的坚固载体。
工地围挡外,卖草粿的阿嬷摇着铜勺,轻敲瓷碗,“叮——当——” 的声音清脆悠扬,悠悠荡开记忆的涟漪:我攥着两角钱,欢快地在青石板路上奔跑,清晨的露水浸湿塑料凉鞋,脚丫感到一阵清凉。祠堂旗杆的阴影,像温柔的手,轻轻抚过眉骨。那时,快乐很简单,一碗清甜的草粿,便能点亮一整天。
记忆切换,回到校园。副校长“黑沙掌”来没收《追忆似水年华》时,木棉花 “砰” 的一声砸在教室铸铁窗棂上,粉笔灰弥漫在空气中。我在书页空白处临摹的教堂尖顶,瞬间被木棉花的红色汁液浸透。这时,坐在第六排的女生小鱼转过头,她马尾辫甩动,发梢似有唱诗班管风琴声飘来。后来,她递给我的纸条,夹在《约翰・克里斯朵夫》第三卷里,铅字间洇着紫荆花轮廓,写着:“你写的渔女真抱着石锚沉入靖海港了吗?” 字迹被梅雨季水汽泡得模糊。多年后的深夜,这张纸条冲破记忆防线,让我惊觉,年少的懵懂与美好,早已埋下悲伤的种子。承载着的梦想与离殇的古老港口,见证了时代的繁华与沧桑。
暴雨倾盆的黄昏,我撞见小鱼赤脚在镇上的教堂侧廊跳舞。彩色玻璃滤过的光斑,在她白色棉袜上跳跃,像受洗池里晃动的星芒。她轻声说:“这是《雅歌》里的新娘圆舞曲。” 她的足尖点过水磨石地面裂缝,海风裹挟咸腥味扑面而来。我们偷尝祭坛上的葡萄酒,舌尖触到酸涩,此时暴雨正冲刷着百年彩色玻璃上的《最后的晚餐》。
画面再转,是茫茫北国,湖面冰层初裂,寒意扑面而来。我临摹徐渭的《墨葡萄》,老教授枯瘦的手指敲打着画案说:“白石画蟹壳要蘸黎明前的雾霭。” 墨汁在宣纸上晕染,竟勾勒出客鸟尾的岬角,礁石上似乎还粘着小鱼没带走的发带。
张宁总在图书馆后的石凳上背单词,牛津词典页缘贴满便利贴,写着努克、雷克雅未克、特罗姆瑟……这些北极圈的地名,从她唇齿间吐出,像晶莹的珍珠。“听说极光降临时有沙沙声,” 她呵出的白雾在冷空气中凝成冰花,“像不像英歌舞的绸缎掠过鼓面?” 我喉咙发紧,回答在零下五度的低温里结成冰棱。从潮汕海滨到北极圈,巨大的地理跨度,恰似人生轨迹的天差地别。十年后,在格陵兰的雪原上,因纽特老人骨笛吹出的相似和弦,让我明白,有些情感,早已在岁月里生根发芽。
暴风雪夜,我们被困在雷克雅未克的民宿。壁炉里的火光跳跃,暖意蔓延。张宁缓缓哼起潮剧《井边会》的唱段,冰岛苔原的风声与椰胡呜咽竟奇妙地共振。我们一起拆解着童年收藏的烟标,锡纸在火光中,隐隐映出老厝天井的星空。原来,乡愁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身处异国他乡,故乡的模样愈发清晰。
如今,女儿迎来 “出花园”。庭院里,红漆竹篮盛着十二样鲜花和成年衣物,色彩明艳。我轻抚那些柔软的花瓣,凑上前,花香沁人心脾。女儿身着新衣,赤着脚丫跨过竹编 “花园”,每一步都带着对成长的憧憬。桌上的汤圆和红鸡蛋冒着热气,母亲把红蛋递到女儿手中,笑着念叨吉祥话。阳光洒下,暖意在皮肤上蔓延,给这场仪式镀上金边。看着女儿,我仿佛看到多年前的自己,同样怀揣懵懂期许,走过专属的成人礼。
视频通话时,母亲在晒菜脯。我仿佛能尝到那带着阳光味道的菜脯,咸香可口。母亲指着屏幕说:“你阿爸的蚝壳墙还在呢。” 镜头翻转,老墙缝里的咸草花在羊城的霓虹下摇曳,那是故乡在召唤我。
带女儿参观博物馆,她在明代潮州木雕前哼起《天乌乌》。我轻抚那金漆剥落的木雕,粗粝的质感传来,仿佛能感受到三十年前父亲夯墙时的汗水。我们站在星空下辨认牵牛星,这颗星曾照着母亲在自留地摘秋瓜,此刻正照亮女儿画本上的红头船。
祠堂重修落成,我触摸新漆的 “江夏世家” 匾额,桐油味萦绕鼻尖。供桌上电子莲花灯明明灭灭,烛火在青石板上投下光绪年间的光影。穿堂风拂过,带着熟悉气息,像当年摇签筒的窸窣声。
台风季来临前,我在老宅废墟种苦楝树苗。混凝土缝隙里的旧瓷片割破手指,血珠渗进土层。刹那间,我仿佛听见三十年前自己的哭闹声,母亲用浸过井水的毛巾敷我烫伤的膝盖,水藻腥气与血锈味交织,在时光中渐渐和解。
暮色将海面染成金箔,潮汐电站叶轮缓缓转动。海风带着咸涩扑来,我闭上眼,恍惚间,听到母亲熬冬瓜册时砂锅的咕嘟声,听到小鱼在教堂弹奏的钢琴曲,听到张宁在冰岛吹起的骨笛声,也看到女儿画中的客鸟尾岬角。
海浪永不停歇地拍打着海岸线,如同我们不断回溯的记忆。但祠堂础石下的船形砖始终静静躺在那里,见证着岁月的变迁。在时光的洪流中,所有离散的记忆片段,终将沿着宗族的脉络,回到最初的起点,回到那片生我养我的潮汕土地。无论漂泊多远,故乡始终是心灵的归宿,那些与故乡有关的记忆,如同陈酿的美酒,在岁月里愈发香醇。
作者简介
黄春雄,笔名天空不空,80后,祖籍潮汕,定居广州。本科毕业于华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韶关市青年文学会会员。历任杂志及企业内刊编辑记者、品牌策划师、房地产商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