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之说
文/石清华
两河中学的丁小民老师,即将退休,仍特立独行,我行我素。偶生奇思妙想,常有奇谈怪论。
常听说祸从口出、少说为佳,大约是劝人们别胡说八道,惹事上身。
老丁却认为:说是人的天性,与生俱来。从呱呱坠地的一声大叫,到远行时的离别之言,其间的漫长时光,都在说个没完。
他说,你说,我说,大家说,喋喋不休;东说,西说,好说,歹说,絮絮不止;独说,对说,一齐说,洋洋自乐。说得鼓声隆隆、说得心花怒放、说得心明眼亮。
丁老师迟上单位一日游的大巴车,已座无虚席。站着的张主任轻声叫着年轻的妻子:“小梅,把位置让给丁爹坐。”
丁爹,还只四十来岁时,学校召开年终总结大会,安排十几位老师会上介绍经验,丁老师首先上台。不说每个人的临场发挥,单是照稿子读也得两个多小时。若如此,则天黑才会散会,定然是怨声载道。想到此,细节大家知道,省去。只三言两语、简明扼要而又条理清晰,三两分钟即结束发言,末了向大家鞠躬致谢:“丁爹没什么经验,耽误大家了,谢谢。”
“丁爹说得好。”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
以下的老师也如法炮制,结果只三十几分钟即结束了会议,大家欢欢喜喜地离开会场,以后无论年龄大小的老师,都亲切地叫丁小民老师为丁爹。
小梅望一眼站在车门边的丁老师,二话没说,立即站起:“丁爹,您请坐。”
丁老师有点难为情地说:“小梅你坐吧,我站会儿,没关系。”
其他人也随声喊起来:“丁爹,坐吧。”
“老丁,坐吧。”
“丁老师,坐吧。”
小梅走出座位,略一弯腰,伸出右手:“丁爹丁老师,您请坐。”
挤挤挨挨的人群随即让出一条通道,丁老师在道谢声中刚坐下,即有年轻的周老师喊:“小梅,到这里来,我抱你。”
小梅嘻嘻一笑:“我这么胖,你抱得起吗。”
周老师语气坚定:“抱得起。”
有年轻人附和:“小梅,你就去,看他敢不敢抱。”
“呵呵,那我来的。”
“你来啦。”
大家哈哈大笑,笑声带着些许烦恼、个人恩怨冲出车窗,消失在茫茫的天空。
车到游览点,大家自由活动。老丁踅到公园的湖边,湖并不大,一边是公园,另一边则是成片的水稻田,在田里劳动的农民清晰可见。湖边绿树下,形态各异的水泥墩上,都有了主人。看书下棋的、打牌聊天的,各得其乐。丁老师正细看山水之美,欣赏游人之乐时,忽闻有声传来:“你说钓鱼岛到底是哪个国家的?”
“当然是我国的。”
“不,是日本的。”
“中国的。”
寻声来到说话处,但见三五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头,不像农民。如果是农民,至少也在城里生活了很长时间,增长了不少见识吧。他们衣着干净,花白头发,面无愁色,目光悠闲。
“日本的。”
“你有什么证据?”
“二战后美国把钓鱼岛交给了日本,日本人认为就是日本的了。”
“我们的政府拿出了许多证据证明:钓鱼岛自古以来就是我们的。你简直就是汉奸。”
“我怎么是汉奸啦?”
“你卖国。”
“你胡说。”
你一言,他一语,争得脸红脖子粗,火药味越来越浓。此时有花白头发的老爹出来劝解,转移话题:“你们先别争,知道钓鱼岛在哪里吗?”
“离北京不远,渤海边上。”
“有多大?”
“不大,和我们汉安县差不多大。”
“上面住人了没有?”
“从前住过。和日本鬼子争吵开始后,人都搬走了。”
“现在没人啦?”
“有六十个警察住在上面,守卫宝岛。”
丁老师忍住,没笑。无论多么无知,心中还有国事天下事,那也是社会的进步呀。
“老张,红马七进八,准备卧槽将军。”
一看棋的老爹出谋,老张望望出谋的老爹,笑一笑:“老李,你个憨猪。黑炮七平八,马只得回来,一个来回,走了两步废棋。”
“那还是和先前一样,没有损失。”
“但占用了步数、耽误了时间。”
旁边一老爹趁此补上一句:“观棋不语真君子,不懂就别做声。”
老李出谋不严谨,本有些尴尬,俩老朋友说说没事,你横插一杠子干什么,于是很生气地高八度:“老子出谋与你球关系。”
“说话干净点。”
对方也不示弱,“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还有谁怕谁?”嘿嘿,还真有种,老子才不信这个邪。老李圆瞪了眼:“老子就不干净,你能把老子怎么样?”
旁边的老爹捏紧了拳头,向前一步:“你再骂人,我掰了你的牙齿。”
“老子牙齿是有,你来掰。”说着也捏紧了拳头,向前一小步。老张这才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起身站在两人中间:“都别说了,大家说说笑笑,何必较真呢,和为贵。”
其他人都附和老张,两吵架者也自觉没趣,在各自的好友搀护下离开。老丁也随着形形色色的人在湖边继续观赏。
“杨方平,帮忙给我的田也打一哈药吧。”湖对岸的稻田里,有一穿红色上衣的年轻女人,拿了铁锹在给稻田放水。看到相邻稻田的主人在治虫,查一下自家的稻田,也要治虫了,于是大声地叫起来。
“你睌上又不喊哈俺,要搞事的时候就有俺了。”正在专心治虫的杨方平,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停下手中的机器,抬头望一眼那红衣女人,男人外出打工,一个女人种田管家带孩子,也挺不容易的。
“哈哈,到时候请你喝酒。”
“巧菊,你打什么药?”
“你还要多长时间打完呢?”
“一会儿吧。”
“那好,我去拿药。”
“顺便看俺老婆把饭做好没有。”
“干脆,晚饭时我们两家一起吃。”
“那好啊,我坐中间,你和我老婆一边一个,我成大王啦。”
“行,就让你当大王吧(八)。”
“哈哈哈。”
笑声漫过田野,飘向四面八方。
也许就在杨方平做大王时,丁老师也在和同事们觥筹交错,举杯神侃。
“老板,请点菜。”
漂亮的服务员,拿着菜单,甜歌一般。老丁瞄一眼邻桌,四双青年男女。男的,脚蹬锃亮的皮鞋,笔挺挺的长裤,雪白的衬衣,油光可鉴的长发,每人一个黑色的提包,大约是上档次的皮质包吧。女的呢,都是一头卷曲的彩色头发,向三面散开去,黢黑而弯曲的眉毛,如蜿蜒的山峰。红红的小嘴,上下唇略略外翻,似乎有什么秘密正待表达。粉红色的连衣裙,挂在轮廓分明的美衣架上。那小巧玲珑的白色小包,想来价格也不菲吧。
“有什么好吃的,说给我们听听。”
服务员走到一头儿模样的青年人前,弯腰前倾,左手拿着菜谱,右手翻开菜单,甜言蜜语:“岩帮炖雁窝菌,鳜鱼火锅,清蒸鲈鱼,土鸡煮黄蟮,您中意的,请画勾。”
说完把笔递上去,青年人接过笔,勾了几下:“二十年的白云边,拿两瓶来,要快。”
“好的。”
老丁看得目瞪口呆,现在的青年人,真是不错,小小年纪,就做得如此出色,真是长江后浪超前浪啊。
“老丁,喝酒,有点嫉妒吧?”
“哈哈,世事洞明皆学问。”
“来来,酒逢知己千杯少,干杯。”
正神吹着,邻桌的青年人看看,这些老家伙还晓得诗,也想摆摆雅气。于是举杯,小酌一口,捏着筷子,夹一点菜,放在口中,抿一抿嘴:“哇塞,这菜的味道真优美。”
丁老师转过眼去,把杯子端到桌子中间:“喝。”
一点酒下喉,才真实地看到了为师者的失职,感慨万千:“向不出其技,虎虽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
“老丁,你也是看戏流泪——替古人担忧。喝酒。”
“唉,德国的教师工资比公务员都高,我们的工资还不及人家的五分之一。”
“是啊,工资太低了。”
“没有可比性,我们的前期投资没别人高,我们的教育模式和别人不同,我们的消费水平比别人低。”
“你说的有点道理,但马克思主义者讲究物质是第一性的。”
“钱多有多用,少有少用,老谈钱的问题就有点俗了。”
“兄弟们,人生几何,对酒当歌,干。”
酒在杯中晃荡,情在心中燃烧,面红耳赤,话多了且漫无边际。
“老丁,你马上要退休了,学校应给你开个欢送会吧。”
“开不开没关系。”
“有没有什么不舍、不快?”
“舍不得兄弟姐妹们的情谊,没有不快。”
“总会有什么感想吧。”
“世界这个舞台过于拥挤,每一位表演者谢幕时,都应高高兴兴地离开,为后来者的表演鼓掌。”
“老丁,真有范希文之胸襟,喝酒。”
“不敢当,说点别的吧。”
“那你说有的国家到处推销自己的价值观,真有那么好吗?”
“那要看在什么地方。如公民素质较高,物质条件较好,则是可以的。”
“何以见得?”
“如西欧、日本等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但许多是失败的。如埃及、阿富汗、利比亚、叙利亚等。”
“在我们的国家行吗?”
“我们的祖国,只有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才能稳定发展,走向强大。”
大家站起,高高举起的酒杯相聚在中央,“当”的一声:“为大家今生有缘聚在一起,为大家的快乐,干杯。”
(2018年5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