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与苏东坡的故事,人皆知之。欧阳修是文坛大佬,苏东坡是青年才俊。修公读了苏轼文章,拊掌捶桌,砰砰山响:“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
不觉汗出,其意是,读了苏轼文章,我愧不如啊,快哉快哉,其意是,天下竟有这般不世出之才,文学史之大喜;细究这个“汗出”与“快哉”,管涌而出的情绪是不大同的,前者是赞中带妒,套当今句子说是,羡慕嫉妒恨;后者是赞中带喜,套网络新词说是,喜大普奔。修公告诫自己,对苏轼千万不能起妒心,去压他一头,而当是放他出一头地。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下之悠悠,独傲然于天下。修公曾主持了一场科考,1057年,也就是苏轼带着其弟参试这一届,脱颖而出的人才,群星璀璨,除苏轼、苏辙,还有张载、程颢、程颐、曾巩、曾布、吕惠卿、章惇、王韶。这里有好几位文坛巨星,有好几位学术宗师,有好几位位极人臣的政界领袖,这届科举,副考官是有宋诗开山祖师之称的梅尧臣,主考官正是欧阳修。
唐宋八大家,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曾巩,苏府独占三家,韩愈与柳宗元,自然跟欧阳修无关系,而苏洵、苏轼、苏辙、曾巩乃至王安石,他们出人头地,都有修公一份功劳。尤其三苏父子,欧阳修推举甚力,在他的大力宣传下,才出现如此情景:“士大夫争传之,一时学者竞效苏氏为文章”;欧阳修对王安石也是有提举之劳的。天子来招,王安石不上船,欧阳修大王安石十多岁,算是政界与文坛前辈,他识荆公之才,力劝拗相公,力举拗相公,先举荐王安石为谏官,被王安石婉拒,欧阳修劝他:要展君大才,须有大舞台。欧阳修又推举王安石为群牧判官,后出任常州知州,虽然,两人后来因为政见分歧,时有互诋,但只在政见范围;欧阳修举荐王安石之诗文,一直是不遗余力的:“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
天下谁人不识君,天下何人不得益于君?宋神宗即位,修公其时是参知政事,他向神宗推举司马光:“德性淳正,学术通明,自列侍从,久任谏诤,谠言嘉话,著在两朝。”神宗便先提司马光为翰林学士,步步登高,拔之为御史中丞。司马光小欧阳修十二岁,但司马光才高,才高啥意思?意思是,司马光有可能职位超过欧阳修,名气超过欧阳修。换成别人就可能:他会超过我,赶紧利用权力打他一把,压他一头。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那就让其滔滔东去,我也可搭东风万里船。欧阳修初见东坡,他生就慧眼,知道东坡是稀世之才,谁压都压不住,“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东坡记叙他初次拜见恩师:“公为拊掌,欢笑改容。此我辈人,余子莫群。我老将休,付子斯文。再拜稽首,过矣公言。虽知其过,不敢不勉。”当面赞东坡,“我老将休,付子斯文”,嘱咐东坡挑起文坛扛把子重任。修公对东坡提举之心,白璧无瑕。
若说东坡是压不住的,那么曾巩可能是压得了的。曾巩也是大才,欧阳修引为弟子,“巩自成童,闻执事之名,及长得执事之文章,口诵而心记之。”曾巩带着文章去拜见欧阳修,修公奇之:“过吾门者百千人,独于得生为喜。”曾巩后来落第,修公修书激励,专给曾巩写了一封《送曾巩秀才序》,鼓励他蓄德养志。如曾巩这般人才,提一下居高台,踩一下处下风。欧阳修却是见才便提,便举,便奖掖,“奖引后进,如恐不及,赏识之下,率为闻人。”不赏识呢?有些也自会为“闻人”,有些呢,恐怕“泯然众矣”。
欧阳修其文其人,“超然独骛,众莫能及”,故是,“天下翕然师尊之”,欧阳修被隆誉为一代师尊,千年文宗。世上难得称文才,更是难得称文豪;称文圣者,五千年以降,貌似还无,孔子称圣,不是文圣。文圣绝无,文豪少有,却有;文圣之下,文豪之上,还有文宗。文宗是千年文坛对文人所评的最高“职称”,史上那些谥文正者,就文而言,都在其下。
不是文豪就是文宗,是文宗自是文豪。就文章言,庸众当然莫及欧阳修,但,不说有人过之,文无第一,亦有人等之。文采奕奕,可称修公为文豪,胸襟洋洋,这才让修公当仁文宗。四美易具,其二难并,二难者,一文才一文心也。
文才易得,文心难有。文心者,先有文眼,慧眼如炬,能识真金,这个想来是容易,其人有没有才,文章写得好不好,发展潜力有多大,伯乐能知;文眼之后,须存文胸,不怕他出人头地,更不怕他出己头地,他居己上,不嫉恨,他居己下,不打压,他与己齐,不挖坑,心胸阔达如海,容许他人超己;文胸之后,便是文手,不使权力一巴掌打他,更使己之所能,两只手托举。识人,是文眼;容人,是文胸;举人,是文手,三者具,方称文心。
有文心,是文侠,非文狭。有文才还得有文心,文才与文心比例最好是五比五,甚而文心当占比达六成。文才与文心若分离,略可称文豪,文才与文心二合一,方可称文宗。文坛伯乐欧阳修,足可当之者,文宗也。
(刘诚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