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中期，中国第二大草原若尔盖草原，一个七八岁的藏族小女孩骑着一匹白马，身后跟着一串同样骑在马上的小伙伴，笑语欢歌中，天上的云朵也翩然飘到草原上……
2022年5月，北京人民大会堂，一个荣获“全国公安机关爱民模范”称号的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警花，参加全国公安系统英模与立功集体表彰大会，受到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亲切接见。
小女孩与警花是同一个人，名叫尼西让姆。
壹
尼西让姆出生在若尔盖县辖曼乡，但上学成长却在相邻的红原县——红原也是大草原，当年红军长征就有九个元帅走过这里。
辖曼乡是牧区，离黄河只有10多公里。儿时夏天，她经常与小伙伴在黄河边草地上玩。之所以到红原上学，一是牧区教育条件差。二是辖曼乡到红原县城与若尔盖县城距离差不多。三是她伯父在红原县城工作，能照料她。尼西让姆上三年级时，乡政府开车的父亲就把她送到了红原县城。
初中上的是用汉语和藏语教学的红原藏文中学。初中毕业时，该校升级出高中，依然是双语教学。高中毕业，她考上了西南民族大学藏语言文学系，其中有门课是翻译——将藏文化经典翻译成汉语，把汉文化经典翻译成藏语。除了藏文书面语言的深造，大学期间她对藏语口语也有相当涉猎——四川涉藏区口头语言的特点是，除了嘉绒语外，农区语言彼此相通，牧区之间语言也相通，但农牧区因地理环境等差异却难以相通。尼西让姆不仅会阿坝甘孜牧区与农区语言，对甘肃、青海甚至西藏牧区语言也极通晓。
尼西让姆语言的起步，对藏族传统习俗的了解，最早来自她父亲——那个在乡政府开车的平凡男人，在她生命中如同神山。到红原上学第一个寒假，由于没赶上班车，伯父找人骑马送她回家过年，父亲则在风雪中骑着摩托到半路接；父亲有“烟枪”之称，但从她上大学起，为给她创设更好的生活条件就戒了烟；每年年休假，父亲只做一件事，就是带着酥油饼、糌粑与牛肉干到成都看她……
贰
大学毕业，尼西让姆分到红原县邛溪镇政府，是全县稀有的双语干部。工作刚一年，就被调到公安局——那时整个红原县公安局75人中，没有一个双语女警。
她的岗位是治安大队内勤，除了大队日常事务，还要具体负责户籍办理与枪支保管。
走马上任户籍窗口，她就接待了一位牵着孩子的老阿妈。老阿妈含泪无助说，她从阿木乡走了半天才进城，孩子是自己孙女，3岁时父母离婚，都到外面重新成家，至今没有音信。孩子跟着她长大，现在要报名上学却没户口。孩子叫卓玛，看上去七八岁，头发乱糟糟，一脸黢黑污脏，但双眼却很有些神光。
同小卓玛眼睛相对的一刹那，尼西让姆心头一紧，眼泪就要呛出来——孩子的眼睛像极了儿时一起在草原上骑马玩水摘花的小伙伴央金。小学二年级央金就退学。她初二假期回去时，央金已嫁人；上大学那年春节遇到央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背上一个，手上牵一个，一脸乌黑，头上满是草屑，眼珠像两颗褪色的玻璃球……那天，她下意识将卓玛搂抱到怀中，仿佛怕有风来将孩子吹走。又拉着老阿妈手说，“阿妈，孩子户口的事你别担心，我来解决!”
她立即向领导汇报，建议将卓玛户口申报到老阿妈名下。征得同意后，她立即赶到18公里外的阿木乡，会同派出所民警走访取证，加班加点整理材料，开辟审批绿色通道，第一时间打印好户口本送给老人，同时还带去了书包、文具等学习用品。卓玛上学第一天清晨，老阿妈手捧洁白的哈达专程到红原公安局治安大队感谢。此后20多年从警生涯中，她一直将这条哈达带在身边——每次看到哈达，眼前就有卓玛与央金的眼睛，有老阿妈送哈达时脸上质朴的欣喜……
故事继续——局里热心大姐达瓦雍措听说了卓玛事后，让尼西让姆带她去了卓玛家。当了解到老阿妈无力供养孩子时，便将卓玛接到家中，与自己儿女姐弟妹相称，一直供养卓玛上了大学——卓玛医学院毕业后，在成都一牙科医院上班，达瓦雍措与尼西让姆还把自己有牙病的朋友介绍到那医院，为卓玛站台。
故事还在继续——在与大队同事就卓玛户口事聊天中，尼西让姆了解到边远草原上有一些孩子到了三、四岁还没上户口，还有一些孩子是父母离异或是父母同居非婚生养，之后由于父母又分别组建家庭，就随爷爷奶奶或是外公外婆生活，也没上户口。考虑到这些老人大多没文化，用土话与人交流困难，她专门为这类孩子上户口制作了办事须知流程单，细心告知老人办理程序。同时又通知辖区派出所，让他们帮助进行相关调查取证，尽快解决孩子户口。同时，她还向局领导写了报告，请求对牧区学龄孩子户口情况进行核查，决不能让儿时伙伴央金的悲剧重演。所以，在她离开治安户籍窗口，调离红原多年后，不时仍有群众来办事时，还要问起那位大眼睛的“博姆”（姑娘）去哪里了。
叁
维特根斯坦说，“语言即世界”，语言的魅力不仅在于表达，更在于交流中传递希望与温暖。在见到尼西让姆前，老阿妈已经几次问孙女户口的事，但都没人能听懂她的话。尼西让姆能听懂并回应，她当时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高兴。
尼西让姆的语言优势，不只是在户籍窗口排上用场，在其他公安业务中也大显身手，最明显的就是案子办理过程中的审讯。
治安大队办理治安案件要依法讯问，刑事案件审讯更是侦查中的重要环节。尼西让姆说她那时是一个“听用”——治安大队就她是女性，案件嫌疑人只要有女的，她必须到场，讯问中有语言障碍，也要她去翻译。刑警大队更是常拉夫叫她当翻译。在办理一个涉及四川、青海、甘肃三省偷牛盗马团伙大案时，她随同专案组作战，一个月未回家。期间，还因及时掌握关键线索，推进了案侦进程。案件成功告破庆功宴上，专案组长专门给她敬酒，立功受奖时，也报上了她的名字。
2009年，鉴于各县摩托车到汶川上牌照，群众耗时花销大且又不方便的实际，阿坝州公安交警支队便将摩托车办证相关业务下放到了县上，红原交警大队由此组建了摩托车管理所。时任的局长亲自点名，由精通双语的尼西让姆出任所长。尼西让姆上任后通过调查得知，全县有6000多辆摩托车，几乎都是无牌照的“散兵游勇”，骑手们又大多数不能讲汉语，许多连交警大队门朝哪开也不知道。于是就向局领导建议，车管所下乡上门服务，由辖区派出所配合集中上牌照。
建议得到批准后，尼西让姆就带上女辅警永梅与工勤司机班玛其美，组成下乡办牌照工作组。每个乡镇5天，吃住在派出所，办牌照也在派出所——她负责登记上户，派出所一民警负责拍照，永美负责拓车驾号，班玛其美负责安装牌照。2010年夏天到冬天，除了处理相关日常事务与参加大队集中统一行动外，只要有时间，她就带队到草原上。
摩托车上牌照事刚了，汽车驾驶员办驾照的难题又摆在尼西让姆面前。随着经济社会发展，草原上私家车拥有量日益增长，全县有上万农牧民是无驾照“黑户”上路——他们大多不识汉字，不懂电脑操作。县政府和公安局发现百姓的疑难问题后，向上级部门报告，并安排尼西让姆前往外地考察学习，最终争取到“红原藏文理论考试试点”资格，率先在全省牧区县中推行机动车驾驶证藏文理论考试，集中为牧区群众开展驾考知识藏语培训240余场次，受训牧民达到17000余人次——尼西让姆只要能抽出时间，就亲自登台主讲，尽情展示自己的语言天赋与魅力。之后又协调辖区派出所，为牧区群众集中搞定照相与复印证件等基础材料；还协调医院和对接驾校，为牧民预约时间集中体检，集中考试，不仅为群众提供了方便，还节省了时间和费用开支。到2015年底，成功为上万牧民办理了驾照，四川电视台“康巴栏目”为此专门作了采访报道。
接下来，尼西让姆又组织开展了声势浩大的道路交通安全与法制宣传。
宣传行动除了是上级交警部门的安排部署，对尼西让姆来说，更是一种内在冲动和强烈的责任感——她曾经历一起漠视交通法规导致的悲剧。2012年秋，她与事故中队上路检查道路交通安全时，遇一拖拉机违章载人翻车，他们当即开展现场施救。可叹的是，一女孩救出时已全身血肉模糊，她抱在手上不久就断气——女孩与她4岁小女儿差不多大。她因此几天吃不下饭，一个星期连续做噩梦，惊醒时一身冷汗。此后每次去幼儿园接女儿时，都会下意识地将女儿紧紧抱在怀中。还有就是她在治安大队参与案件审讯时，发现其中有不少是法盲导致的悲剧。这些悲剧对她都是重磅的刺激和打击。因此在升任交警大队副大队长后，她提议道路交通安全宣传应与刑侦治安配合，开展全方位的公安法制宣传。
在局党委支持下，她协同公安相关业务部门，立足牧区群众生产生活实际，紧扣道路交通、偷牛盗马、盗伐林木、破坏草原、赌博斗殴等牧区常见的违法犯罪典型案例，制作了系列藏语视频与宣传单，再通过微信、短信推送到群众手机上。同时更组织到乡镇开展现场宣讲活动，甚至还“绑架”了县委县政府领导一起走乡串镇为他们站台。2016年是宣传高峰，那年的太阳特别烈，把她一脸晒脱了皮。派出所弟兄说，在这几次大行动中，尼西让姆一次又一次到草原上走亲戚，交警队与派出所是“亲上加亲”!
肆
摩托车上牌照，组织驾考知识藏语培训，开展道路交通安全与法制宣传，可以说是2010年一2016年红原大草原上演的三部公安大片——尼西让姆既是导演又是主演。而她和战友们则将三部大片戏称为“三大战役”。
尼西让姆在回忆“三大战役”岁月时，脸上充满了“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的壮怀激越。她说那种“风风火火闯九州”的日子，是自己25年从警生涯中高光时刻——有烽火连三月，有大雪满弓刀，有惊险刺激，更有崇高与感动，许多场景至今仍让她情不能已——
在瓦切镇，上了牌照的摩托车骑手有一种“找到组织”成为“正规军”的骄傲和自豪。在她们离开那天，上百骑手戴着头盔驾车而来，在草原上潇洒兜风，又奔驰在蓝天白云下护送他们。
离开刷经寺镇头天晚上是大月亮，骑手们在草原上点燃篝火，邀请他们和派出所民警一起载歌载舞跳锅庄。
有个冬天下午，她从有长江黄河分水岭之称的查针梁子回城，途中上演了一出惊心动魄——海拔4345米的查针梁子冰天雪地，道路打滑后胎又爆，幸好司机处置得当，车才没翻下几十米高的悬岩，众人钻出车时，都吓出一身冷汗，直喊捡了一条命……
2015春节前夕，她带一个组检查春运，路遇一辆轿车行驶过程中打滑，冲进省道209安曲镇路段冰河里。尼西让姆当即下车带头跳入冰河中施救，经近一小时努力，终于同当地群众一起将轿车拖出冰河——整个过程中，她觉得心与血始终是热的。
秋天是红原大草原旅游旺季。有天傍晚，她下乡返城路上看到一辆车抛锚在草原上，车旁蹲着两个老外。上前一问，才知道他们是自驾打卡长江黄河分水岭，路上车爆胎，天要黑了，正着急。二话不说，她们就上前帮忙换胎，完事后，二人用生硬的汉语说，他们一个叫汤姆，一个叫比尔，是西南民族大学外教。一扯上“亲戚”，双方都激动不已，二人还饶有趣味地向她学藏语。知道二人还没定房，尼西让姆就带他们入住宾馆，老板是她朋友，听到是她母校老师，坚决不收钱，推让之后打了五折，感动得两个老外直说“扎西德勒”……
伍
“三大战役”的成功实施，首先得益于尼西让姆卓越的双语能力。其次是她与时俱进，能够在电脑上娴熟制作法制宣传抖音视频——抖音刚出现，她就申请了“迟早”网名帐号，制作抖音在微信中发布。
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两项特长竟然被州公安局网安支队看中一一随着网络信息时代到来，电信诈骗与网络涉黄赌毒违法犯罪猖獗，网安支队因此扩容增强打击力度，以保障社会公共安全。2017年，尼西让姆被借调到网安支队，离开红原到了马尔康。
她在红原的“办公室”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在网安支队却只是一间10平方左右的屋子——两张并连的办公桌，两台电脑，一台饮水机，几根凳子，办公桌上方挂着老阿妈送的哈达。刚到时是这样，几年后正式调入还是这样，今天依然这样。特别显眼的是有一张简易床——进网安不久，就参与了一个省厅督办大案，连续10多天披星戴月，嫌回家休息麻烦，她就配了床。
办公室窗外是一排房屋，隔断了雪域高原的天空，隔离了发源于红原流经马尔康的梭磨河四季风情。整整七年，她就蜗居在这10平方左右的斗室——几乎没有出差，也几乎没有年休假，同事说她和她的办公室就是公安局大楼的“钉子户”。
在这种类似与世隔绝中，她所钟情的微信空间，成了她在精神上展翅并与大千世界沟通的唯一桥梁——她在朋友圈中不断转发红原公安的大雪满弓刀，转发红原交警的烽火连三月，转发故乡草原四季风光；每年生日收到两个女儿发来的“生日快乐”祝福时，她会在朋友圈中显摆，“我就像收到千万元大礼一样开心”；身边大自然春秋代序，夏冬物候翻新，让她会过敏般呯然心动，并精心拍照制作成抖音——“立春了，万物都苏醒了，忙碌之余，深深地呼吸一下，春天快乐！”……
就是在这方寸空间，她开始了自己卓绝的新长征——为尽快上手新的工作，她将两个孩子送往寄宿制学校，以保障全身心投入——白天向书本学，向同事学，向上级业务能手学；晚上复盘操作，研究案例，钻研战法；一有案子上手，就如同非洲猎豹飞身跃起——当父亲确诊肝癌晚期消息传来时，她觉得里面那三个口，就是病魔扑向父亲的三张血盆大口。但那时恰逢一部督专案进入攻坚关键时刻，作为专案组电子数据专班的关键一员，她几乎没有时间和机会到弥留人世的父亲病榻前尽孝——为缓解父亲疼痛，她按医嘱定期前往州医院购买杜冷丁等止痛药物，每次将药物送出后，她都会瘫在办公室那张简易床上大哭一场……
不分昼夜加班加点，高强度工作和长期精神压力，再加上长期死盯电脑屏幕，她身患中耳炎和下颌炎，头发大把脱落，颈部与发际间出现大片神经性皮炎症状，“博姆”那双明亮的大眼睛，迅速飚升到500多度近视，整个人与10年前判若两人——2013年，红原藏文中学初93级毕业20年同学会，她与同学们躺在草地上，组成了充满青春浪漫气息的“93”二字造型——那时她依然是男生心目中的女神，频频接受他们以当年爱慕初心，跨越时空发射的电波。一男生敬酒时打趣说，昨晚梦到她。她接过话头，“不要瞎梦哈，谨防说梦话泄露天机，让嫂子一脚踢下床。”
尼西让姆是草原加持的女儿，她是黄河赋能的藏族女子，七个春去秋来，七年面壁修行，她结合自己的语言特长与近20年历练，终于淬就了识别嫌疑人数字身份的“火眼金睛”，练就了抽丝剥茧获取关键线索的超强本领，为相关警种成功破获多起部督、省督案件，提供了有力数据支撑和证据支撑，迅速成长为全省网安战线“后起之秀”，荣获四川省公安厅“网安能手”，她的办公室也被省公安厅命名为“尼西让姆工作室”，省公安厅与州公安局领导曾多次光临视察并给予表彰——2022年，她实至名归成为“全国公安机关爱民模范”！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雪域高原上那间10平方左右的陋室，因她而“有龙则灵”，更应了她藏族名字的深远寓意——“尼西”，意思是太阳升起的地方，象征希望和新生；“让姆”，蕴含善良、慈爱和温柔，象征吉祥……
陈大刚
作者简介：
陈大刚，四川古蔺人，四川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人民公安报、四川日报、四川文学、川江都市报等各类报刊杂志发文三百余篇，出版有散文集《站立天地间》《对自己好点》《笔走大中国——一个人的国家地理》《笔走五大洲——一个中国人的世界观》四书。其中后两书由茅盾文学与鲁迅文学奖得主、四川作家协会主席阿来先生，电视剧《雍正王朝》编剧、著名作家罗强烈先生作序推介。
文字 |陈大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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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田朝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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