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风雨频入梦
——读谢冕先生的三部新作
刘汉俊
谢冕先生说,“我一生只做一件事,这件事就是诗歌”,这是先生的谦辞。他是北京大学文学院著名教授,是著作等身的诗人、文艺批评家,其实他也写散文,写诗一般美好的、有哲理学思的学者散文。收入这三本新作中的不少散文是在80岁之后,甚至是这两年写的,说明先生对散文写作的情有独钟、坚持不懈,这三部新作是明证。《为今天干杯》多是对事业、工作和人生的回顾和感悟,深蕴生活沧桑和光亮;《花事》则以花为媒,既赞颂花之美,更讲述花间的人和事,这部作品是由谢老师和关门弟子高秀芹女士合著,以花同题,由花同心,高女士与谢冕、陈素琰夫妇深厚的师生情、父女情是一段学界佳话;《碎步留痕》是一部适合在嘈杂旅途和忙乱人生中小憩时静读的旅行读本,一部适合在雨打芭蕉夜、茅庐听嘀嗒的时分独享的精选美文,更是一部可以伴随你我生命旅程的人生宝典。边走边记边写,游子走天下,他乡即吾乡,这是宽阔的视野,更是广博的胸怀,是修炼出来的情怀。先生下笔非常用心用情,记长江闽江大海,忆江南西湖,写泰山黄山梵净山,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话温州、讲敦煌、说新疆,论岳飞、徐霞客、王国维等历史人物,谈汪曾祺、牛汉、严家炎、曹文轩等老友、同事、高足,说风物则满是爱意,论人物则满是敬意;回首西北的戈壁绿洲丝绸之路,遥望南国故乡的有福之地、安宁之乡、永泰之洲,是一颗滚烫的爱心在广袤的大地上漫行流连。先生的笔下,也有在寻找家乡“三脚桶”水溪时的忧伤,面对故园梅林消失时的怅惘,发现“武夷山记毁林之碑”被捣碎时的愤懑,你会读到忧伤、惆怅、愤懑也是一种美,一种大悲中的大慈、大爱中的大美。
我读过谢冕先生不少美文,读作品集《碎步留痕》有一种熟悉感、亲近感。作品开篇写长江,畅行长江、赞美长江的文字很吸引我。我是在长江边上的山村里长大的,对先生写的《竹林掩映的村落》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真切感受。他到了我的家乡湖北,写了长江两岸的蒹葭苍苍,他描摹的岸边的星兰村仿佛就是我儿时生活的村庄,引发了我的乡愁。先生在《那些花那面镜》中写到了我的母校武汉大学,“花是珞珈山,镜是东湖水”,写了武汉大学文学院首任院长闻一多先生,以及校园里的樱花和诗歌节,饶有兴味,美意十足。
谢冕先生的山水散文不是一般概念上的游记,是性灵散文、文化散文、历史散文,是本性的自然流淌,真情的鲜明表达,无我唯我,无它唯它,只有唯真、唯性、唯美。每一篇都是对文化的鉴赏、对人文的思考、对审美的阐发;每一篇都有史海钩沉、残卷泛青、辛尽甘回,让你有意外的灵感萌动和情感回弹。先生的文笔有黏性,读了标题就想读正文,读了开头就想读到底,舍不下、离不开,适合你逐字逐句地读;先生的文笔有灵性,文字清新、干净、纯粹、灵动,像雨歇后的山村、雾散后的峥嵘,富于意境,充满诗情,有强烈的画面感、色彩感和气息感;先生的文笔有个性,辨识度很高,一看就知道是先生的作品,表达爱无须掩饰,抒写美不惜笔墨,不多一字、不少一词,有精致之美、极简之美、至纯之美,颗粒度细而富有质感,光洁度高且有温度,每一个字词仿佛都被镶了一层边,水灵灵,闪闪亮。
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谢冕先生的情趣还表现在他对生活的热爱。美景、美食、美文,是先生的钟爱,喝酒、运动、写文章,是先生享受的乐趣。豪爽喝酒,大块吃肉,放开肚量比赛吃饼,用激扬文字指点江山,先生活出了自己的精彩人生。三年前北京一个初雪飘飘的早晨,照旧晨练的先生“失足”了,不得不住进了医院,不得不“换骨”,但手术的第二天便站立了起来。有了“铮铮铁骨”的先生似乎更加坚强,还先后写下了《换骨记》《学步记》《登楼记》等“‘失足’三记”,收录在《为今天干杯》一书中,如今90多岁了还能坚持日行万步。他曾自娱道,“论‘肚量’、饭量、酒量、运动量,在我们北大这一代人中,我是不甘落后的!”他的觅食记、美食经,品尝的是文化的滋味、咀嚼的是人生的况味,字里行间回荡着爽朗的笑声。先生经常告诫自己的同龄友人和老年学生,一是要忘掉年龄,二是要忘掉痛苦,忘掉不高兴的事,多想快乐的事。就像他的老朋友乔羽写的歌词那样,“男儿不怕千般苦,女儿能绣万种花,人有那志气永不老,你看那白发的婆婆,挺起那腰板也像十七八”“青山在,人未老”,说到兴致处,先生甚至会哼上《人说山西好风光》《难忘今宵》里的这几句。心中有美好,生活有滋味,文字才能泌出甘醇。捧读谢冕先生的三部近作,如饮忘忧水,能读出先生在游山玩水中的寻觅,行云流水间的哲思,感受到他心中的豁达、圆润与开阔,对世界的宽容,与生活的和解。
谢冕先生的美文充满高雅的审美情趣,洋溢着深沉的家国情怀。他是从军营走进校园的文化人,曾经是有文化梦想的革命军人,战斗在最前沿,军旅特质和文人气质,使得他的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中,既澎湃着英雄主义、爱国主义的铁血精神和战士的勇气、壮士的豪气,又兀立着五四精神孕育、北大精神孵化的学术独立、思想自由的风骨,勇于创新、敢吃螃蟹的锐气,他的思想观念就像他经常引用的鲁迅先生所说的那句“北大是常为新的”一样,充满“其命维新”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充满对祖国、对山河、对人生清澈的爱,对文化、对文学、对文坛炽热的情。面对“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在当年被一些人认为是“看不懂”的诗句而引发争议甚至是批评时,谢冕先生认为诗作《一代人》是一个时代的声音,是全中国人都在寻找的光明,是正在崛起的时代新诗。谢冕先生于1980年5月7日发表在光明日报上的《在新的崛起面前》,锐气十足,振聋发聩,引发了对新诗潮的讨论。他是新诗学者、新诗战士,是新诗的发现者、呵护者、力挺者。先生说,我“内心却是一团熊熊烈焰——热情、坚决,甚而激烈”。他对中国新诗的卓越贡献,对学术研究、文艺批评和诗歌创作环境的尽心营造,对新诗作者的提携、奖掖和爱护,人所公认。谢冕先生编著的《中国新诗史略》《中国新诗总系》《中国新诗总论》《百年中国文学总系》等,是中国文学领域的扛鼎揭旗之作。冕者,冠也,他是书写文学史的人,也注定是被文学史所书写的人;谢冕者,无冕之王也。
谢冕先生一生都在用黑色的眼睛寻找光明,眼里有光,心在追光。手术康复之中的谢冕先生一心向光,他曾沐浴在三月的春光下戏言,自己没有“脱胎”却有“换骨”,说“我喜欢在有阳光的地方”。的确,“光”是先生笔下的高频词,从他的《共和国的星光》《新世纪的太阳》《地火依然运行》《浪漫星云》《温州的月光》等文章里,你会看到阳光、月光、星光、佛光、春光、火光、波光、湖光、灯光,感受到光的热度、光的温度、光的能量、光的力量。先生心里有爱,眼里才有光。
谢冕先生是喜欢追光的人,还是喜欢追梦的人。他的作品集《昨夜闲潭梦落花》《以诗为梦》是梦的主题;这部《碎步留痕》中有梦入长江、“长江入梦”,雁荡山之梦、三峡之梦,“梦游太姥山”“鹭岛寻梦”,有的梦已成真,有的梦还在憧憬中,有的是“早年的梦幻”“依稀的梦”。先生的梦里,还有海峡的对面,那弥漫着的,同余光中先生一样的乡愁。
谢冕写梦,王冕也写梦,这位元末明初的诗人有诗曰:“山河频入梦,风雨独关心”,跨越一千多年的两位诗者笔下,都饱含了对祖国山河、对社稷苍生的热爱,一样的志趣,一样的深情。借用王冕的这句诗,给读谢冕先生新作的发言做个标题,叫《山河风雨频入梦》,以表达对谢冕先生的认知和敬爱。
黄苇洲 摄影
中国文艺网新媒体
来源 | 中华读书报、八月里的阳光微信公众号
编辑 | 钟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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