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因为机缘巧合，更因为雁南师“低进高出”的宽厚育才观念，我得以考进贵州师范大学拜在先生门下，历史学从此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蓦然回首，雁南师的思想和精神之光致远致久，始终引照我为人为学之路。一直不敢提笔回忆恩师，唯恐难以写出先生“经师”“人师”合一的人格魅力。
吴雁南先生和夫人何正清老师
我大学学的俄语，所有的历史知识仅限于浅阅读。面试时，面对老师们的各种历史专业问题，我无知无畏地一一回答。录取后何正清师跟我说：吴老师在面试你后，非常高兴，说有个学生懂得不多，答得不错。“懂得不多，答得不错”，这个评价让我既汗颜又感动。此后多年，我常常跟朋友和学生说起先生对我的初次印象，这八个字时时警醒着我。跟随先生学习思想史对我来说是极具挑战而又十分艰难的，雁南师知我基础薄弱，对我既严厉，又包容，以老一辈学者的精深学识和人格魅力影响我，从此，虽无知但有畏。
吴先生嘱我大量阅读，做好读书笔记，随问随答。入学不久，先生要我写戊戌变法研究综述，这是我的第一篇学术习作。先生仔细把需要阅读的书目和资料给一一列出，并给我拟好综述的框架结构和提纲，教我如何整理学界观点，如何选用代表性文章，如何分析研究现状和不足。26年过去了，这篇手写的综述我依旧保存，这是我的学术起点，是先生给我打下的史学训练的基础。这些年，我指导学生写的第一篇论文通常也是学术综述。
吴先生常常说，要多向不同的老师请教，视野尽量广阔一些。因为我原来学习俄语，先生担心我读历史荒废了俄语，用心为我找到了俄语老师李高华教授，上课地点就在李高华老师家。第一次去李老师家，是吴先生送我去的，李老师打开门，吴先生对李老师深深鞠躬：昂妤就拜托您了。当时我很震撼，如今想来潸然泪下。李老师指导我翻译一本俄语书——《十月革命的论争》，我的俄语学习在硕士期间不仅没有耽误，还得到了翻译训练。吴先生还请陈德諟老师指导我，陈老师及夫人冯老师都是历史系教授，对我谆谆教诲。陈老师教我读史料、做卡片，尤其是指导我做《孙中山全集》的读书笔记。在各种学术活动中，吴先生让我认识来自海外和国内各地的名家学者，聆听他们谈学论史。地处贵州，我却能时时享受开放、精彩的思想和学术。吴老师几乎所有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都谈学问和思考，散步、吃饭都如此。很多时候我听不太明白，但是老师和师兄、师姐们畅谈欢笑的样子，今天想来依然美好温馨，如同昨日。
读书期间，吴老师要我给原贵州省委书记、省长苏钢作访谈口述史。基本上都是苏钢书记娓娓道来，徐文永同学和我录音、整理。苏钢书记给我们详细讲述了自己投笔从戎的经历、抗战时期在鲁西支队的惊心动魄的战斗生活、延安整风的心得和收获。苏钢书记问我：你看过电影《铁道游击队》吗？我说：看过。苏钢书记说：我们真实的战斗和生活比电影更紧张激烈。我听着苏老平实的语气，看着他朴素的白衫，肃然起敬。我第一次感觉历史离自己这么近，第一次感受到历史的震撼和温度。吴先生就是这样以各种方式对学生进行学术训练与熏染，教会我们做人与做事。多年后我在海天园公墓拜望老师，苏钢夫妇的墓碑和雕像离老师的不远，园内林木苍翠，花草盎然。
大约读了一学期，吴先生给我选择硕士论文题目，先生希望我能做贺麟研究。贺麟学贯中西，是著名哲学家、哲学史家，是“新心学”的创建者，新儒家的代表人物。我一头扎进贺麟的书中，如同读天书一般，一段时间后，我跟老师诉苦：实在是看不懂。先生并没有责备我，温和地笑笑，想了想说：那你写王韬吧。我开始研究王韬，王韬是晚清变局中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我的硕士论文的题目是《王韬：中国在“地球合一之天下”中的地位与作用》，由此，我接触到了近代最早走向世界的政治家和思想家的日记和资料，我惊叹他们的思想远远超出了当时国人的认知，也感叹他们的思想在那个时代无法化作行动。在日后的研究当中，我对哲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对自己的思维缺陷也越来越清楚，每每此时就懊悔当日没有听从吴先生的毕业论文安排，没有研究贺麟。常感叹，如果当时知难而进就好了。
谈到未来的打算，先生跟我说：你考博要么考北京，要么南京、上海。我问：为什么。老师一边朗朗笑声，一边说：你从广西、湖南到贵州，从山区走向山区，还是要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啊。后来，冥冥之中，按照老师的指引走出了山区，我在北京读博、博士后、工作。因为工作关系，我常常各处奔波，看过大漠落日、走过雪域高原、登过浪急海岛，见过很多精彩的人。有很多事情和感受想和老师分享，想听老师的睿智之言和爽朗笑声。
2001年吴先生住进了医院，我的毕业论文就是每天在医院接受导师的教诲完成的。老师每天在病房指导我，我回去修改，然后第二天再给老师看。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老师的病情严重，看老师气色尚好，一如以往严格仔细地为我修改论文，并谈论王韬其人其事。吴先生认为，王韬作为晚清的传奇人物，曾经在香港创办《循环日报》，以“强中以攘外，诹远以师长，变法以自强”为宗旨，他最具见地的思想在于，在未来天下合一的大势中，中国如何取得巨擘地位。老师命我以此为中心撰写硕士论文。20多年过去了，老师的惊人远见令人佩服。
每日在病房受训，当时既胆战心惊又愧疚难安，今天想来，感激和敬重难以言表。病房里经常会迎来一些学界的老师来看望吴先生。吴先生每每和那些老师谈完，总会说：昂妤，来给各位先生鞠躬。我恭恭敬敬地鞠躬，吴先生又对老师们说：以后昂妤就拜托各位先生了。我那时总认为老师住一段时间就会出院，不曾想，那是老师最后的时光。2001年6月12日，我答辩的时候，老师出现在会场，那是他生病住院以来唯一一次走出病房，他先介绍了我的情况，半个小时的时间，老师身体很吃力，但是他始终神采奕奕，满是期许。介绍完我的论文写作情况，吴老师对答辩老师们说：昂妤就拜托各位了。然后老师离开会场。答辩结束时，答辩主席冯祖贻老师郑重嘱咐我：以后做人做事不要忘了是吴雁南先生的学生。怎能忘记，两袖清风、满心仁厚的恩师。两个月后，吴先生驾鹤仙去。
每个学生的一点一滴进步和成就，吴老师和何正清师都欢欣喜悦。吴老师曾经给我写过两副字，一副是“洪福齐天”，老师说：你姓侯，是齐天大圣，就送你“洪福齐天”吧。还送了一副“俯视白云低，高处应知寒”，这也是老师最喜欢的，2018年我拜望老师的墓碑和雕像，抚摸刻在墓碑上的这十个字，往日教诲历历在目。去看望何正清师，楼下花草盛开，家里的摆设依然如故，何老师和我一起回忆吴老师教训我的种种情形，才知道老师对我的缺点了如指掌，总以宽厚之心培育呵护。
我庆幸能随吴雁南先生学习历史，我庆幸能与师长和同学们相遇。
作者简介：侯昂妤，军事科学院战争研究院研究员。
本文刊于《中华读书报》2025年3月5日第7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