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馄饨,有一种说法似乎只有南京有:把吃馄饨叫作“喝馄饨”。
小时候很喜欢吃馄饨——其实不独馄饨,饺子、包子、面条也一样喜欢,小儿吃上面也好新奇,俗话说“隔锅的饭香”,即是谓此。事实上即使在自己家里,吃的和平时不一样,也有隔锅饭的效果,上举各项,在南方有对“吃饭”概念整体颠覆的意味(既然平时都是吃米饭),不像换一两个菜,属“换汤不换药”的性质,故尤其受到小儿的追捧。此外,吃馄饨与吃面又有别,吃馄饨意味着有肉吃,那个年头肉的感召力实在非同小可。
馄饨有大馄饨、小馄饨之分,家里自做的,似乎都是包大馄饨。馄饨皮与饺子皮一样,面铺里有售。北方人有吃面食的传统,过去饺子皮都是自己擀,南京人做不来,多半都是买。
大馄饨以其形状,有的地方人称“包袱馄饨”,包法是将皮摊一手上,用筷子挑一坨拌好的馅搁中间,皮儿卷起成一条,再把两头一粘(好比包包袱最后用包袱皮两角绾一个结),做好了摆放在案上成行排队,就待下锅。我不知道应该说小馄饨的包法是更复杂还是更简单,单看程序,似乎是简化了:用个类似医生探喉咙的扁刮子挑上一点点肉馅往皮上一抹,手掌一握即得,也无须一一小心摆放,一握便朝案上一扔。然而扔了不会破,下到锅里也不会散,在我看来这拿捏之间就颇有技术含量。
也许就与这里的技术要求有关系,小馄饨我只在街上吃过。我说的是粮票时代的事,水饺、大馄饨都是论两,饺子一两是六只或七只,大馄饨在南京似只限于新街口老广东那样较大的馆子才有,一两几个记不清了。小馄饨是论碗的,因一两就是一碗,数为十三,掌锅的师傅下好后使笊篱捞出来,一五一十地数了往碗里装。小馄饨个小,不像饺子一目了然,就常要将笊篱颠两下看个仔细,否则难缠的顾客发现数目不对,或许就要大起争执。
过去街头巷尾常见的馄饨担子,十有八九,卖的都是小馄饨,如今馄饨担子少见了,但固定的店铺还是小馄饨的天下,有号召力的馄饨店,连锁性质的除外,几乎数不出一家做大馄饨的。我想它的“非正式”应是它能找到更多应用场景的一因。有拿大馄饨当一顿饭的,小馄饨则适于当宵夜、早点之类,作为三餐的补充或过渡——有点小饿,来上一碗。在早餐里,它常拿来配包子、烧饼等等,这个干湿的搭档角色,大馄饨来扮就不那么合适。
关于馄饨,有一种说法似乎只有南京有:把吃馄饨叫作“喝馄饨”。几年前网上流传一首突出南京味儿的嘻哈,就以“喝馄饨”为题。副歌云:“我们每天晚上来到老王馄饨摊,不管刮风下雨我们都要来一碗,我们不用筷子不用挑子,喝馄饨,哎,喝馄饨,哎,喝馄饨。” 南京话嘻哈,得用南京话演绎才有味道。对外地人,这一句里至少有两处是须加注的。“挑子”即南京话里的调羹,或汤匙。至少在南京,不论大馄饨小馄饨,标配的食具都是“挑子”,因馄饨不比饺子,须连汤带水地吃方好。但吃大馄饨如吃饺子一般喜蘸点酱醋的,这时就须有所变通,筷子介入,不无可取。小馄饨身段太软烂滑溜,筷子根本搛夹不起。所以此处提到筷子纯属陪衬,“不用挑子”才是题眼。啥都不用,那就只有嘴对着碗,喝粥一般地喝了。
医院里的病号饭,有“半流质”的选项,稀饭、烂面条,都是。南京小馄饨,可以“半流”视之。欲其“流”,能够“喝”,对馅与皮都有要求。馅不能多,究竟多少,并无一定之规,但我在网上看到过有人传授泡泡馄饨的包法,对肉馅有量化的描述,称不要超过一颗黄豆的量。泡泡馄饨应归为小馄饨的一个分支,包法特别,有空气进入,煮开后呈半透明的泡泡状。
馄饨皮因此不能加碱。小馄饨的皮小而薄,不要说饺子皮,就是和大馄饨皮相比,也仿佛吹弹可破,要防它破,就加碱让面硬一点,广东的云吞,皮皆发黄,就是加碱的缘故。南京的小馄饨,皮也有加碱的,但你若惦着能“喝”,不加或少加为宜。
似有若无的一点肉馅,包入薄而软的馄饨皮,下到锅里一会儿即捞起,已是软烂滑溜,连汤喝下,滑不留口。馄饨汤与饺子汤不同,是有味道的汤,喝馄饨因而有滋有味。有个朋友对这一“喝”情有独钟,最在意者,即是那种顺滑感,馅多了反而有意见。我说,那你不如去吃面疙瘩。他称口感绝对两样,面疙瘩要在齿间逗留的,小馄饨是轻舟直下,咬嚼是咬嚼的讲究,滑溜是滑溜的讲究。
以他的标准,我唯看重肉馅的多少,以此对小馄饨一概而论,属于“不解风情”。但我觉得在意“喝”或是一派,像我这样的,亦复不少。记得读本科时,南大南园北园之间的汉口路上有家馄饨店口碑极好,很大原因就是它们家的小馄饨,还有一个记忆点,是端取馄饨时大妈南京腔的询问:“啊要辣油啊?”
辣油馄饨是那家馄饨店消失前,几届南大学生的共同记忆。事实上馄饨是馄饨,辣油是辣油,辣油是加在馄饨汤里的,加与不加,听便,故有一问。大概学生党都是重口味,不仅会选择加,还经常要求多加,干脆就给叫成“辣油馄饨”了。我原以为“啊要辣油啊”之问是那家馄饨店独有的风景,后来才发现,在南京很是普遍,这也成了南京话中,由吃小馄饨而来的一个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