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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春我国学位制度正式建立,当年北京大学等校开始招收博士研究生。本期,横跨60-70-80年代的北大本硕博“三朝元老”李橦为大家讲述,其80年代初北大考博、读博记,可谓妙趣横生、跌宕起伏:被“强扭”的独特考博经历、北大“黄埔二期”仅有的“七常委”大龄博士的百态人生、曲折离奇的“学科考试”、啼笑皆非的乐事趣事和惊心动魄的糗事,还有,一代宗师冯新德先生个性鲜明的大师风范!
作者简介:
李橦,1963-1970年北京大学化学系本科;1970-1978年河北省阜城县插队,中学教员,化肥厂筹建处;1978-1985年北京大学化学系“回炉班”,硕士生,博士生;1986-1988年复旦大学材料科学系讲师;1988-1994年美国亚利桑那大学、东密西根大学、密西根大学博士后;1994-2013年美国化学文摘社高级科技信息分析师。
八十年代初,我在北大读博士
李 橦
(一)强扭的瓜儿照样甜
我1963年考进北京大学化学系,没念几年书。大三时到北京郊区参加农村四清工作队,接着是那场大革命,成了“专职革命家”,1970年3月才分配离校,到河北农村战天斗地一晃就是八年半。1978年恢复研究生招生,要考英语,而我过去学的是俄语,不敢报名。不过北大(还有清华)某些理科系专门为63、64和65这三年入学的学生办了两年制“回炉班”,补因文革没有学完的课,学成再重新分配,我走了这条捷径。待回炉完成,我们很多人又想读研,成了考研主力。选方向时,“四大化学”,大家协商分片包干,避免扎堆。没人知道高分子化学是怎么回事,都不报,我就误打误撞投奔到了冯新德先生[1]名下。1982年7月,我硕士毕业。
[1] 冯新德(1915-2005),高分子化学家和教育家,中国科学院院士,北京大学教授。我国高分子化学研究和教育的先驱和开拓者。
我读硕士时的师弟危岩,小我十岁,是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极为聪明。读到一半,纽约大学一个教授找冯先生要人读博,他就把危岩推荐走了。这样先生门下就剩下我这一颗“独苗”,下一届也后继无人,他跟我说,你毕业后就跟我读博。那时博士制度刚开始,我们上一届就是开天辟地,读博全靠导师一句话。那年,北京大学数理化三个系,导师点名,本人愿意,共留下15个人,自称为“黄埔一期”,不上课,紧赶慢赶做学位论文。结果呢,1983年全国十八位第一批博士出炉,北大竟没有赶上,榜上无名。
冯先生哪知道,他要栽培我,我心里却一百个不愿意。我文革中大学毕业后,到农村插队,在公社中学教语文,在化肥厂搞技术,在文教局当小干事。最后回来念书读硕,动荡辗转十几年,已三十有七,只想毕业安顿下来,老婆孩子热炕头。悠悠万事,惟此为大,但我又不敢说不读。幸而老天帮忙,学校废除旧规,不再搞“直升”,研究生毕业一律离校。读博要重新考试“二进宫”,等待新条文出来再说。我心中暗喜,和冯先生说拜拜,小算盘是一去不回头了。
那时硕士算是宝贝,国家分配时,个人挑选单位,学校出面联系,还可以提要求解决夫妻分居问题。我爱人已经在同济大学读研毕业留在上海,我就选了上海交通大学,那里正在重建化学系。
不料中间出了岔子。分配方案下来时,交大所属的六机部把我调包到了上海造船工艺研究所,说那里更需要人,有一个船用黏合剂小组,加上我才三员大将,也算对口。而让我心凉的,人虽受青睐,房子却没有。我先和岳父母挤在一间屋,又住亲戚家的储藏间,再强行搬到了办公室夜间打地铺,最后才分给一四人间的单身宿舍。本来满以为到上海是欢天喜地把家还,但过小家家还是遥遥无期,牛郎织女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郁郁寡欢到了1982年9月份,突然收到冯先生亲自来信。几张黄纸,是油印的北大博士生招生简章(图1),只附上几个字:你要报名。一言九鼎,还是跳不出老佛爷的手心啊!看看自己身无立锥之地,也只有先北漂吃回头草,再寻找柳暗花明了。当时报考还要单位同意,他们没有挽留,盖章放人。接着体检,政审,报名,冯先生则给我搞定两份推荐书。
图1. 北京大学1982年招收攻读博士学位研究生简章
博考定在82年11月1日和2日。我登上火车,进京赶考。在北大教书的一个同学找了一间空着的宿舍,拿来被褥,我和另一个考生“住了店”。室徒四壁,阴冷空旷,简短交流后,就各自临阵磨枪。每次考试,都把我安排在一个小实验室里,只我一人形只影单,有时有人来看看,有时把门一关完事。冯先生招几个?报名几个?化学系还有谁招生?考生中有我的熟人吗?全校情况如何?我一概不知,也没人可问。古人千里迢迢进京考进士,还是一人一个格子,能互相打照面呢。“室友”大学高我几届,报唐有祺教授,没录取,从此失联。
考试有三门。政治是写一篇与自然辩证法有关的文章。我在大学时,啃过恩格斯的经典,特别有兴趣,正中下怀。英语前一半小题目,后是英译汉的一大段。一看面熟,选自《简·爱》,碰巧读过,天助我也。专业课心里更加踏实,料定我的那些师兄们都不会来考试竞争。笔试完搞了一个走形式的面试,特别轻松。那是我和冯先生分别几个月后的重逢,他和颜悦色地跟我聊了聊家常。
37岁要重回课堂,我是被赶鸭子上架。如今看看当年的“史料”,招生简章(图1),准考证(图2),找不到“博士”二字的“博士”研究生录取通知书,而且是001号(图3),入学注意事项(图4)以及单位介绍信(图5)。彼时幕幕场景,点点心境,都宛若眼前。重温这些“史料”,有些文字读来恍如隔世。如“简章”述:“又红又专的高级科学专门人才......未予录取的考生,本校将发不录取通知书......路途遥远,家庭经济确有困难者......由所在单位酌情予以补助......每人每月发给五十七元五角,另加副食品价格补贴......”,又“入学通知书”云:“自带户口、粮油关系......粮油关系必须是县以上粮食部门所开正式的‘粮食关系转移证明’,注明每月定量和停止供应月份并自带一个月的全国通用粮票......没有粮食、户口转移关系的不能报到......近期本人脱帽半身正面一寸照......托运行李时,每人必须单独起行李票......考生被录取后,其赴校路费,如考生属应届大学毕业生,由原毕业的学校发给......”。细心的,还可发现多处bug (黄线标记)。理出的这全套考博材料,如今都成了颇具时代特色的珍藏“文物”,还真有点自豪。
图2. 我1982年考博时的准考证
图3. 我的“博士”研究生录取通知书
图4. 北京大学研究生新生入学注意事项(1982)
图5. 上海船舶工业公司开具的介绍信(1983)
(二) 同窗百态人生
83年2月我三进北大。北大整个第二届博士生只招了八人,化学系三个,哲学系三个,历史系和地质地理系各一个。化学系有一个叫陆宇澄的,本科北大57级的“老学长”,他毕业时我才入大学,考到邢其毅教授名下。老兄原来是化工一厂车间主任,默默无闻,报考后突然飞来横福,天降大任,被指定成了北京市市委委员(后为副市长),职务一大堆,当了领导人。他要求读在职,邢先生不同意;要求读脱产,市委不答应。据说报了到,纠结几天,放弃了。
我倒是很想攀这么一个高官的同学,可惜根本没见他的面。他的太太邵宗是化学系元素分析实验室的负责人,倒因为有这层关系对我特别照应,每次送去的样品都加快处理,别的测试也尽量帮忙,“老陆”的走向也是一个经常话题。他后来还是没有在高官挣学位的大潮中免俗,1998年拿了一个北大的博士,却是城市与环境系,接着下海成了华夏银行的董事长,真是“金子到哪里都会闪光”。
我们下一年北大招博仍然不景气,又只有7人,很多还是新身份:在职博士生。但仅仅二三十年后,一个博导带7名学生以上的就大有人在,一二十人的也不新鲜。真是突飞猛进,昔非今比了!
入学后,在当时的研究生楼(29楼)2层的最西头,分配我们7个人三间宿舍,非常静僻。恰好四个人家在北京不来住,我们三个外地的,一人一单间,比念硕士时四人一屋那是天壤之别,连“黄埔一期”都眼红,他们还要平均两人一间呢。我可以开小party,甚至接我妈妈来住过一段时间。老婆女儿也来度暑假,我借了一个小黑白电视,女儿爬上铺很新鲜,又蹦又跳,无房户竟在这“单间”上下铺宿舍里找到了家的感觉,其乐融融。
住在我隔壁的叫周生春,浓眉大眼,一表人才。文革前老高三,没念过大学,78年以同等学历考取杭州大学硕士生,轰动一时,后留校当助教,是全校闻名的自学成才典范。他师从历史系邓广铭教授,主攻宋代围田,就是在这么一个小的范围内,从故纸堆中挖点别人未曾注意的材料,分析比较,写啊写啊写。这位邓先生,学术上苛刻严格,脾气暴烈,对他不少训斥。周最后答辩时,邓先生极为罕见地自己先投反对票,论文没有通过。我们上一届数学系就有一位没拿到学位,碰到个啃不动的难题就三年白忙活。我深知考上了博也没有保票,必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我颇为周生春惋惜,不过他卧薪尝胆,继续修改论文,过一年回校再次答辩,绝地逢生,终于拿到了学位。后任教于浙江大学哲学、经济、公共管理等院系。发起“浙江大学晨兴文化中国人才计划”并任负责人,著作等身,桃李天下,声名显赫。不知周兄的如此成就,与当年邓教授的严苛要求有关乎?
我对面住的是地质地理系姜春良,导师侯仁之教授。大高个,好交往,爱藏书,好口才。我每天泡实验室,周生春泡图书馆,他却泡在宿舍。我一回来,他就堵在门口跟我聊,天南海北,说不完的话题。我近三年博士业余生活能支撑下来,他有大功。他毕业后到了军事科学院,解决了夫妻团聚,成为军事战略专家,军衔至少将。常在电视上见他在做嘉宾时评,侃侃而谈,颇觉亲切。
七人中唯一稍年长于我的,是化学系的任镜清,大学本科我们就是同学。才子,好脑袋瓜,又极为勤奋,当年就会五国语言。跟着徐光宪教授,不做实验,只搞计算,到计算机房排上几个机时,拿回来一堆打孔纸带处理数据,在家工作。那一套我一窍不通,出文章快,短短两年就发表了十多篇,头一个答辩毕业了。和我一样,他到美国做了博士后,后来在政府部门任职,可以说平淡一生,却很自得其乐。
两个哲学系的博士生都是张岱年教授弟子,81年的硕士留校助教,搞中国古代哲学史。毕业后双双继续在北大任职,后来走了不同的路。陈来给冯友兰当助手,路子正,小跑上升,成了国学大腕,到清华大学创立国学学院,入选清华大学首批文科资深教授,荣誉、头衔数不胜数。一副大学者范儿,再不是那个时而跟我们插科打诨的毛头小伙。刘笑敢则在美国名校辗转,长期滞留,路子有点歪,最后落脚到香港中文大学,也是学界名人。有意思的是,兜兜转转几十年,他与周生春在“浙江大学晨兴文化中国人才计划”中再相聚,担任导师,这就是人生的缘分吧。
我们号称“七常委”,却一次“全会”都没开过。因为哲学系黄楠森教授的博士生王东,搞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是学俄语的,和我们从不来往,我仅见过他一面。
(三)老大不小的学生
我住校,又是正宗北大本硕博“三朝元老”,成了“班长”,就是联络员,跑腿跟研究生处上传下达。那时处里只有两三个老师,两间办公室。我是常客,和张、周两位管事的老师熟得很,系里不管我们,大事小事都要“通天”。博士生制度正在开创,“摸着石头过河”,时不时就要给我们开会,我一个个打电话通知。
我们81、82、83 “老三届”博士生总共三十人,主要是文革前大学生,还有一些“工农兵学员”,年龄三十大几,在社会上闯荡过十来年,住校混在学生中的,不到十个。这些“太学生”,在北大也算一道风景,老气横秋,离乡背井,在数千青春年少学子中茕茕孑立,孤家寡人。其实我们并非好高骛远,追求卓越,只想赶个末班车,知识改变命运,或者换个更顺心的工作单位,或者有助解决职称晋升,或者就是解决夫妻分居。尽管前途未知,我们甘愿付出牺牲和努力。目标单纯朴实,面向实际,或者说眼光短浅,没有奢望会成为学术权威,专家名人,业界栋梁。
我们戴着教员才有的红校徽,和戴白校徽的学生娃娃并非一族。不用说学生会,研究生会活动也不来找我们。我参加教研室老师的政治学习,看书到教师专用的小图书室,不用和学生抢位子。所有硕士生本科生一律叫我“李老师”,我心安理得,统统笑纳。毕业时,欢送我的,一个是小硕师弟师妹们的聚餐狂饮,一个是教研室主任蒋硕健老师的致辞和礼物,我都牢记于心。
我们还有一点不寻常,学校每月发57元津贴。我当过拿工资的农民,现在又当拿工资的学生,而且都可以说是“豪华级”,举世也罕见吧。学校甚至允许我们在宿舍楼走廊里摆个煤油炉,那是当年流行的烧饭工具。博士生拥有一张卡,每月供应二斤煤油,这样的卡我手里攥着好几张,货源充足。宿舍里,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葱姜椒蒜,一应俱全。火灶一开,满楼道都是香味,我最爱的是红烧肉和下面条,姜春良拿手的是拔丝土豆。
可是我们揣在口袋里的确实又是一本学生证,凭着它每年可以买两个往返探亲的半价火车票。当然我们没有严格的寒假暑假,总是提早回来加班。我们戴着教员资格的红校徽,但没资格吃教工食堂。而那时学生食堂加塞风气盛行,排着排着呼啦啦地一群一伙人夹到前面。我没什么熟人,只好没开门就提前等在食堂大栅栏门口,挤在黑压压的学生之中,跟他们一起敲着饭盆,呼喊着,嗷嗷待哺,一开门撒丫子冲向买饭的窗口。
我们自命高一般学生一等,有引以为豪的工作经历,又是最早一批博士,以为将来待遇上上头会另看一眼。可是有一天,这个信念崩塌了,研究生处开会告诉我们,国家在制定条文,规范学士、硕士和博士毕业生的工资,只与学位挂钩,而与以前工龄工资无关。原来,我们和未来的“小博士”们是一个篮子的菜,所谓的“革命贡献”没让我们的薪水沾半点光!
“老革命遇到新问题”,不平则鸣,据理力争,80年代也正是一个宽松自由的环境。各校博士生代表,在中国医科大学聚会,讨论如何应付,有一二十人,我是北大代表。其他学校博士生都比我们少,许多只有一两人。那一次会只是交流情报,有人提议趁此成立北京博士生联谊会,由北大牵头,我胆怯地回绝了。人微言轻,尽管有人找人往上捅了,也是无功而返。我毕业后分到高校,“工业级”变成“教师级”,工资还降了。
(四)连闯学科考试关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研究生处又给我们扔来一颗“炸弹”。
我们不搞“论文博士”,而要参考美国的模式,先通过资格考试,或者叫“学科考试”,才能进入博士程序。虽说晚了点,学校还是要亡羊补牢。我们82、83两届十几个人,马上炸开了锅。美国的博士生资格考试,有所耳闻,不少人被淘汰,难道入学了一年,我们还可能卷铺盖卷走人?入学考试难道不是资格考试吗?再说学位论文已在半途,怎么能停下来又去准备功课?一百个不同意,三天两头赖在研究生处磨嘴皮,吐苦水。但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就连导师也不肯为我们“黄埔二期”讲情,因为我们是统一考试入学,管理大权在学校,导师说了不算。没办法,硬着头皮挣学分。
主科,丘坤元老师给我开了“高等高分子化学”课,加上一个外单位听课的,只有两个学生。在一个教室里,中规中矩地讲,中规中矩地考。我当时有一个毛病,坐着听讲课听报告就要打盹,怎么也忍不住。就两个学生,太显眼了。丘老师哪能看不出来,但从来没点破过。副科,我选了生物化学,和年轻的硕士生一起上课。好多东西要背,我才感到年轻不再,力不从心,费死牛劲。
英语口语,就连那几个专业八竿子打不着的文科生,也得学。新老师叫邓永锵,只知道他三十来岁,是个香港富二代。我以为是个纨绔子弟,混混日子,后来才知此人来历不凡。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是香港名流,本人是剑桥博士,女王亲授的爵士,当过律师。他不啃老,赶大早来大陆闯荡,毛遂自荐,死磨硬缠,不计较工资,就要教北大博士生英语,原来是大智若愚,深谋远虑!而北大也雇用他,足见那时气氛何等宽松。他一口正宗英国口音,第一节课开场白就说:我来中国(那时香港尚未回归)就是广交朋友的,你们这些人将来都是国家栋梁,以后我会有事求你们。我不是你们的老师,而是你们的学生,要学中文,你们要好好教我。接着就开始秀中文,让我们纠正他的发音。这一通话让人大跌眼镜,面面相觑,不过这顽童般的真诚直率,不拘一格的人格魅力,很快俘虏了我们,赢得了我们的喜欢。
他上课不讲路数,没有大纲,教材信手拈来,随兴而发,天南海北,笑话连篇,经常以结结巴巴的中文为主,但是每一个知识点都深深刻在我们脑里。他的功夫主要在课外,“情景教学”。比如在校园漫步,边照相边聊天(图6);参观专家楼他的一室一厅宿舍,听他讲与漂亮可爱的香港演员妻子的恋爱史;请我们去吃西餐,讲西方人吃饭的规矩;甚至领我们出席“上流社会”的聚会,让我们了解其中礼仪,把我们当作未来之星介绍给他的朋友。美国大片的录影带是他最大的法宝。我们的课堂经常就在小放映室,看了不少名片,如醉如痴,有的是打擦边球的。《大白鲨》《鸟》《毕业生》《007》......也借着英语课,我们六个同学也有机会聚在一起,唠唠家常。说实在的,那一年英语口语没提高多少,倒是大开眼界,受益终生。那真是一段终生难忘的愉快时光。最后成绩评定,他明知研究生处要求拉出等级,硬是所有人成绩都给“优”。邓永锵后来投入商界,成了有名的“雪茄大王”,许多飞机场有他的服装名牌店上海滩(Shanghai Tang——他的英文名是David Tang)。他也是社交名人,路路通,动辄一掷千金。可惜几年前我从报上看到这个“老顽童”因病过世了。
图6. 邓永锵老师的校园漫步情景教学留影。左起:姜春良、陈来、邓永锵、周生春、李橦
有了口语分数不算完,研究生处得寸进尺,又要求“写作课”成绩,而且必须是闭卷考试。我们当然又反弹一次。争辩,失败,再争辩,再失败,直至屈服,这已成了我们的逻辑,一而再再而三。最终一个中规中矩,刻板认真的老师来上课,没有那么离谱的事了,也没什么乐子了,最后也是人人过关。二外我选了德语。大学我学的俄语,硕士学了日语,博士学了德语,曾经的我也是“掌握”中、英、俄、日、德五国语言的人呢!可惜后三者都没有提高班,又不想从头再来一遍。最后都是就着馒头吃到肚子里了,现在连个字母表也不会背了。
快毕业前,研究生处周老师突然找我说,你还缺一门劳动课呢。我心里一惊:又要下乡了?(上大学时,每年一两个星期农村劳动)她让我跟着一位图书馆管理人员,把德斋阁楼的书搬下来,用三轮车运到大图书馆。这些书是文革时藏起来的,现在准备外借。汗牛充栋!都让我眼前一亮,每一本过手的都想翻翻。起早贪黑,脑体结合,干了三天,余兴未尽,要求延长,不让了,机会还要留给别人。
幸运的是,没有让我补体育课,那样的话,要我老命了。
(五)也有乐事趣事
博士生三年,孤身在外,苦则苦,但也是快乐的“单身汉”。每星期六(那时没有双休日)晚上,我都要自我犒劳一次,到海淀校门对面的长征食堂改善生活。那个平民餐厅被我们亲切地称为“学七食堂”(北大有六个学生食堂),物美价廉,好吃不贵。我从大锅菜里挑两种,四毛一碟,还要配上二两散酒,一毛一两。独酌自饮,细品慢咽,享受着一周来唯一的闲情逸致(图7)。微微有点脚踩棉花,回去倒头大睡,第二天周日,还要拼命。系里给我们做化学实验的一点补贴,让买点牛奶解毒,我全解了馋,也消了毒。
我的另一个业余娱乐就是看电影,学校放映场场不拉。室内电影在大饭厅,早早买票,自带凳子,排队入场,秩序井然。更多是室外的,在东操场,能容几千人,人山人海,我们总是凑几个人提前去占地方,打“拱猪”扑克 。那时国产电影少,一年十几部片子,学校不演的我去海淀影院,看个遍。
冬去春来,到了84年,77届大学生已经硕士毕业,轮到他们考博士生了。化学系就有16个,我也添了两个师弟。这批人都比我小十多岁,朝气蓬勃,活力四射。我的两个师弟本来就和我熟,经常到他们宿舍,和他们的室友林建华[2]也熟了起来。他又掌管无机教研室的一台荧光仪,我经常要用,没少打交道。他的稳重,文雅,成熟,干练,给我印象极深,后来当北大校长早有睨端。
[2] 林建华,无机化学家、教育家,北京大学未来教育管理研究中心主任。曾任北京大学、浙江大学、重庆大学校长,第十三届全国人大常委、外事委员会副主任委员等职。
图7. 小酌微醺 纳雅翁作
附诗:
小酌自解
案牍劳形久,孤斟小馆闲。
酒催心倦散,意畅月同还。
(感谢AI协助完成)
另一种类型的是某系的一个小老弟,知名大教授的关门弟子。见面熟,风风火火,热热乎乎,常来看周生春,跟我也聊。有一次他说,“化学系有个美女,我想认识她,你给我引见。”咱那时“非礼勿视”,哪认识什么小女生。哪知他早侦察好了,等她下午打羽毛球时,领我去指认。我一看,好眼力!不过这位小老弟也是帅哥,不算唐突。
经打听,她是分析化学专业硕士生。我们密室策划,以询问一个专业问题为名,我带他去拜访,然后见机抽身而去。过些日子,他沮丧地说,人家名花有主,出手晚了。没有多少天之后,我见到在我们宿舍区一高个子靓女与小老弟并肩进进出出,不免大惊失色。一打听,是小老弟新交的文科女友。
88年我到亚利桑那大学做博士后,中国学生国庆联欢,忽然见到隔壁桌上坐着小老弟,也在美国做博士后。我咬着他的耳朵小声问:你旁边那位夫人是当年那位......吗?他肯定地说,那当然。我没好意思告诉他,在我来美国那天恰好和那位他曾心仪的女生在机场见过面,要不是因为他,我们还不会打招呼呢。
小老弟后来海归,学术、仕途上都是响当当的知名人物。以他年轻时就有的过人的审美趣味,进取精神,前卫思想和交际能力,现在的发达毫不奇怪。
(六)挑水刨地忙实验
冯先生有两个比喻,我至今不忘。一个是把老师的学识比作一缸水,满了才能舀出来浇给学生。他呼吁老师们不断挑水,保持水缸满满的。再一个是,他在确定我博士论文研究方向时说,你要搞的是光引发的聚合反应,这是我给你划的一块地盘,你先在这块地到处刨,当你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就往深里挖,那里就有你的论文。
我入学以后,就开始了挑水,刨地。一方面,博览群书,通读文献,丰富高分子光化学方面的知识;另一方面,又特别聚焦在以电荷转移为特征的光引发聚合的新进展上,触类旁通,寻找未开发的处女地,最后落到苯胺体系为引发剂。实验室试一试,文献里读一读,来来回回,确定我的博士研究方向。
说时快那时迟,这一下子就过去了好几个月。突然有一天,冯先生捎信来把我叫到他家(他没有办公室),旁边坐着丘坤元和曹维孝两位老师。先生黑着脸,声色俱厉,劈头盖脑开训:快半年了,没见过你一个纸片,你前面的博士生孙燕慧,每两个月准写一份报告,你到底干了什么,我两眼一抹黑,想搞独立王国啊?不认我这个导师就走人!说得我头皮发炸,眼冒金花,只恨无地缝可钻。
冯先生一通大板子,我捂着屁股忍着疼,直奔长征食堂。三两酒下肚,才定下神来。痛定思痛,还是要感谢老师的良苦用心啊,教不严,师之惰。猛掌虽重,却也恰到好处,恰是时机。我不能以为自己只是挂了个老师的名,天马行空,为所欲为,自作主张,像断了线的风筝到处乱飞。冯先生为此成立一个指导小组,曹老师关注我实验论文,丘老师负责我功课学习,我从此每两个月老老实实交一份汇报,而这些汇报后来常常成为一篇论文的雏形。在我后半生工作生涯中,也牢记着每搞一个项目,不管有无要求,不管进展多少,都一个月两个月写一份书面总结,不让自己游离在老板视线之外。——咱毕竟是在名校名师门下受过严格训练的人。
我当时“独霸”着诺大的实验室,东西任我摊,后来才搬进一个小师弟。大部分的工作,就是观察一个叫膨胀计的小设备,掐秒表记录液面刻度随时间的变化。不断改变实验的条件,重复简单的操作,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既枯燥又烧脑。数据手工记录,手工列表,手工绘图,一切都是土办法,笨办法。打交道的全是玻璃瓶瓶罐罐,高分子的东西特别粘,很难洗,而干净程度要求又特别高,每天几个小时吭哧吭哧洗瓶子。
那时化学系学生都是很拼的,我绝对是其中之最。每天早晨一睁开眼,就奔实验室,一直干到晚上十一点,不分周日周末。一则我没其他事可做,二则我一心想快毕业(曹老师曾温和地批评我,你的毛病是急于求成。一针见血,击中要害!终生收藏了!)。化学楼值夜班的师傅姓杜,我们叫他老杜头,晚十一点清楼,挨门挨户大声嚷嚷赶人,我常是唯一赖着不走的,磨磨蹭蹭。每天回到宿舍躺在床上,还要回顾实验的事,有时突然疑惑起来,好像某个插头没拔,某个盖子没盖,越想越怕,爬起来骑着车子回去砸老杜头的门,先哀求后恐吓。进去之后,从来没事。反反复复,老杜头恨死了我!如果有一段时间不给他出幺蛾子,他就会对我示好:打开楼道归他管的彩电,让我独享一会儿,那可是很高的待遇!我们研究生宿舍楼也有一台,不过是黑白电视,偶尔有个球赛,人声鼎沸,人头攒动,里三层外三层挤到了门外。
我实验用到一个叫顺丁烯二腈的化合物,要自己从氰化钾合成。这玩意剧毒无比,人们谈之色变,要有系主任亲笔签字才能领取。我隔段时间就要领一瓶,药品库王师傅是我老乡,一来二去熟了,说“你要小心啦,你领的氰化钾够毒死全北京的人了!”一天实验室就我一人,反应瓶突然暴沸,大量剧毒的氢氰酸气体突突往外冲,吸进去就小命玩完了。尽管是在通风厨内操作,心也砰砰剧跳,赶忙拉下橱门,把抽风开到最大,又打开所有窗户,呆站了好久。待到平安无事,出门就直奔长征食堂,二两酒下肚,还在一直后怕。
还有一件事胆战心惊。有一天我们几个学生正在走廊,实验室里突然一声惊天巨响,原来存放样品的玻璃真空保干器,抽真空时,内外压差使它爆炸了。惊魂未定,几天后另一个实验室早晨一开门满地玻璃碴子,一个保干器不翼而飞,原来夜间又是一个爆炸。那时念研究生简直是在玩命,我是真要谢保干器不爆之恩呢。
其实即便没有任何事故,整天接触药品毒气也够让我们折寿了。而我还在重灾区,天天跟紫外灯打交道,伤皮肤害眼睛。仗着年轻,不在乎,用身体,用健康,用小命换学位。
(七) 苦尽甘来成正果
一天天,一点点,不知不觉,我的实验结果已经写了七篇文章,由导师送到当时国内最好的《中国科学》和高分子相关期刊陆续发表。在这个过程中,我又一次领会了冯先生的科研风格和思想。我写的初稿,总是爱把实验数据“拔高”,总结出超常的规律,上升到某种理论,甚至做出一些推测。冯先生大笔一挥,把这些根据不可靠的东西一律删掉,甚至让我觉得文章失去了光彩。他说:我们搞科研,最重要的是事实,是数据,这才是站得住脚的东西。没有硬数据支持的假设,即使合理,也要不得。
我后来到美国做博士后,第一个导师是亚利桑那大学的Hall教授。他是另一种风格,根据不多的例证,提出双自由基理论,认准了,让手下的研究生博士后工作充实这个理论,推广这个机理。我曾心有疑虑,觉得有时候很勉强。小心询问过,被他驳斥。东方人严谨务实,理论建树不多,西方人胆大开放,总是提出假说,可见一斑?(看,我又犯了冯先生批评的没多少数据乱上纲的毛病了)。
同年级的任镜清已经开始写学位论文了,冯先生还没有一点松口的意思,我开始沉不住气,心急火燎,如热锅上的蚂蚁。冯先生的夫人叶先生和我关系很好,帮助她做过很多小事,也唠过不少家常,向她求援,回答:哎呀,这事不能干政。
85年盛夏,学校在教授楼分给冯先生一套三室一厅,宽大明亮,我们几个弟子帮他乔迁新居,购买家具,整理布置,忙活了三天,大卖苦力。先生坐在大厅,喜笑颜开,竟然要出钱请我们吃一顿!我不失时机,弱弱地问了一句:我那学位论文……能不能着手答辩啊?恩准了!
漫卷诗书喜欲狂!我赶紧草草收尾实验,拆掉实验装置,洗净瓶瓶罐罐,交回多余药品,刀枪入库,伏案疾书。有了那几篇发表的论文的底子,把东西合并为三大块,成了一个自洽的体系。那时没有计算机打字机,论文全靠手写。在稿纸上,改一遍誊清一遍。论文先经曹老师过目审核,再由冯先生审阅通过。
想当年做硕士论文时,是手写复印的,只有几份。这一次我在学校附近找一个私人誊写社在蜡纸上打字,打出一页我校订一页。化学论文有很多图例,要单独光刻粘结,经常还得涂涂改改,制作尤其麻烦。反反复复好几个星期,终于看到了三年心血的成果,感慨万千:这么一本东西,竟然耗费了我900多个日日夜夜!我真正会的,懂的,比别人强的,就这点玩意,知识面窄到如此,算什么“博”士!现在再看那本论文(图8),更觉得制作粗糙,面目丑陋,惨不忍睹。
学校给了500元学位论文答辩经费。我印100本花掉100元,无论数量和价格,现在来看都是不可思议的。其中7本留给答辩委员会成员,15本寄给高分子届诸位大佬评审,附上必须反馈的评审意见表。另外几十本寄出做“同行评议”,冯先生拉名单,回不回没关系。很多重要的人物,冯先生让我亲自送到,比如趁上海探亲,就拜访了复旦大学的于同隐先生[3]和华东化工学院(现华东理工大学)的李世瑨先生[4]等。
[3] 于同隐(1917-2017),有机化学、高分子科学家,先后曾任浙江大学、复旦大学教授。复旦大学高分子学科的创始和奠基人,中国高分子科学和教育的开拓者之一。
[4] 李世瑨(1910-2000),高分子科学家,先后曾任复旦大学、交通大学、华东理工大学教授。华东理工大学高分子教育和科研事业的奠基人,中国高分子科研和教育的开拓者之一。
学位论文答辩在十一月份进行,答辩委员会阵容强大,南开大学的何炳林院士[5]做主席,复旦大学的于同隐教授,北大的冯新德院士、丘坤元和曹维孝教授,感光所的吴世康和王尔鉴研究员任委员(图9-10)。刚从美国归来不久的周其凤[6],是我的师兄弟,虽贵为美国麻省大学博士和博士后,也只能当秘书(图11)。也许看着冯先生的面子,没人提让我答不出的问题,顺利过关,解放了!(图12)
[5] 见《旦苑晨钟》2024年9月24日朱晓夏、11月26日袁直教授撰文。
[6] 周其凤,高分子化学家、教育家,中国科学院院士,北京大学教授。曾任吉林大学、北京大学校长。
图8. 我奋斗900多个日日夜夜完成的博士学位论文的封面和摘要
图9. 我(站立者)的博士学位论文答辩现场。左起:李橦、王尔鉴研究员、于同隐教授
图10. 我的博士学位论文答辩现场。前排左起:于同隐教授、何炳林院士,二排左起:曹维孝教授、邱坤元教授
图11. 我的博士学位论文答辩现场。左起:何炳林院士、周其凤博士(答辩委员会秘书)、冯新德院士
图12. 我博士学位论文答辩会后的合影。前排左起:吴世康研究员、于同隐教授、何炳林院士、冯新德院士、王尔鉴研究员;二排:曹维孝教授(左一)、李橦(左二)、邱坤元教授(左五);三排:周其凤博士(左一)
答辩结束,我还没来得及去长征食堂自我庆功,却被冯先生叫去,居然不是祝贺,而是训话!原来答辩时何先生建议我把论文的东西申请专利,本来是抬举我,我对专利一窍不通,却鬼使神差自作主张说:论文里用到的化合物苯胺有毒,不适合实际应用,不能申请。对此,冯先生大为光火,指着鼻子问我:谁给你的权力决定能不能申请专利?你有什么资格让何先生下不来台?
我又一次暗自拧嘴巴子。当然了,这一件糗事也记录在案,让我时时反省。
过了些日子,研究生处找我,说要召开全校研究生和导师大会,由我和导师做“一对红”,介绍经验体会,这是树我为典型啊!冯先生也许余怒未消,找个借口,拒绝了。大会没开成,我失去了一次风光的机会,反正我的心也不在这了,而那份“导师带我攻难题”的发言稿后来登在了研究生工作简报上。
85年12月,我到研究生处领了博士学位证书,一个大红本。没有毕业典礼,没有授证书仪式,更没有博士服、博士帽。有意思的是,后来我漂洋过海,在美国多次更换工作,却从来没有人要求我秀给他们。
毕业那年,我年入不惑,饱经沧桑,已不再踌躇满志,雄心勃勃了。第三次告别未名湖,这次真的是不回头了!到复旦大学报到入职,开始迟来的“第二春”。
郭明雨,姚琳通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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