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舞剧《白蛇》是一个借由中国人共同的文化记忆发展而来的心理舞剧,具有强烈的现代人文关怀精神。



上海大剧院日前上演了由谭元元任艺术总监,许忠作曲、周可导演、Edward Liang和王培先编舞的原创舞剧《白蛇》。上海观众的反应颇为“两级融合”,一方面,演出结束后鱼贯而出的人群都在纷纷议论该作品“晦涩”;另一方面,两个半小时长的演出几乎无人离场,演出后更是热情鼓掌、欢呼。说明观众们对“晦涩”的舞剧也并不感到疲倦。是的,上海大剧院的观众开始喜欢“晦涩”的作品——这大概也是物质生活发达后的必然。

原创舞剧《白蛇》是一个借中国人共同的文化记忆发展而来的心理舞剧。表面上看,传统的叙事逻辑,即故事性几乎荡然无存,但其时空的交错混搭、各个象征元素隐晦而含义丰富的内倾化艺术表达,以及人物内心的分裂和统一,都是那样的发人深省,具有强烈的现代人文关怀精神。



舞剧分两幕,共8场,以时空混搭和多人格并行发展的方式探索了现代人对自身的“人格统合”的道路,最终归于乐观积极,亦即海报所写标题“我们终将成为自己”。

第一幕的剧情就讲述了四个主角前世今生的纠缠:一个普通的妻子(白蛇转世)在超市购物,她忽然陷入幻觉,看到一位青衣女子(青蛇转世)在接近她。晚上回家后在与丈夫(许仙转世)相处时再次陷入幻觉,看到那青衣女子的魅影萦绕在丈夫身旁,惊骇不已,昏死过去。丈夫陪妻子去诊所治疗,心理医生(法海转世)催眠了她,看到了妻子的无意识世界:一白一青两条蛇初出人世、化为人形,感情深厚,后来白蛇与许仙的相爱令青蛇嫉妒不已,她想要破坏他们的关系。心理医生调制了药剂,让丈夫给妻子喝下。前世的许仙曾欺骗白蛇,令她饮下雄黄酒现了原形,所以妻子有些抗拒喝药,但出于对丈夫的爱与信任,还是和前世一样把药喝下去了。医生再次进入妻子的无意识世界,看到了前世白蛇亲手杀死青蛇的场景,医生说妻子痊愈了。

第二幕持续探索、揭示了四位主角,尤其是白蛇更深一层的无意识世界:中秋之夜,妻子随丈夫在公司举行团建的游轮上跳舞,她忽然又看到了青蛇的幻影,心理医生说妻子还在“病”中,需要进行治疗。医生再度催眠妻子,进入她的无意识世界。他看到了千年前的金山寺、剃度中的许仙、身披袈裟的法海,才知法海竟然是自己的前世!法海挟持许仙,要求白蛇入塔换许仙自由,白蛇由此被镇压在雷峰塔下。这时,小青重临,水漫金山,且以诱惑法海的方式对他进行报复,法海败了。故事的尾声,白蛇和青蛇相逢一笑,她们都意识到从前蛇化人,一分为二;如今人化蛇,合二为一。丈夫和医生将手伸向空中,一无所获。



该剧的音乐创作由著名音乐家许忠担任。不难想象,面对如此晦涩、如迷宫般复杂的剧情,该如何在双时空叙事、多重人格发展和逐渐展开的人性未解之谜当中做到音乐迅速切换且听觉统一,是一个巨大的难题。作曲者完好地解决了该难题。舞剧《白蛇》的音乐形象生动、灵活多变、戏剧性强、可听性强、配器丰富且衔接自然。

首先,在角色形象塑造方面,四个主角呈现出四种风格:白蛇是温暖、光明的浪漫主义风格;青蛇是高度半音化、接近无调性的现代主义风格;许仙是爵士和探戈相结合的混搭风格;法海是稳定庄重、理性、清醒、治愈的轻音乐风格。或许受到瓦格纳的“角色动机”的启发,该剧的音乐创作也别出心裁地运用了“角色风格”,使不同角色的音乐形象饱满生动。这四种风格附着在角色之上,配合着剧情或单独呈现、或叠置发展地交错进行,其发展手段包括旋律变奏、和声变奏、速度变化和配器变化。每一次发展,每一次再现都暗合严肃古典音乐的美学规律。在戏剧塑造方面,得益于四个人物、四种风格的设定,音乐在总体较为克制的基础上处理得有张有弛。例如,在妻子幻觉时看到青蛇纠缠丈夫的场景中,和声紧张感急剧上升,甚至一度出现了铜管半音音块,非常不和谐。在水漫金山的场景中,音乐高度节奏化,整个乐队随着强力的打击乐靠拢,打击乐的重音呈现出不规则的凌乱状态,渲染出洪水湍急的场面,也预示着人物命运的错综复杂。该剧在配器方面的总体构思为“重奏协奏曲”,即以钢琴、古筝、竹笛、萧、琵琶、唢呐为独奏乐器,再加上管弦乐队的“背景”。在独奏乐器中,钢琴既是主奏乐器,很多时候又是伴奏乐器,钢琴又是五件民乐器的“背景”。因此,整体配器形成“套中套”,非常立体。另外,配合着剧情发展,乐队中的几段声部独奏也有亮眼的表现,如大提琴独奏、小号独奏和单簧管独奏都能为不同角色塑造出“瞬间即成的印象”。民乐器和西洋乐器的结合,呈现出中、西文化交融的气象。在不同风格和不同场景的衔接方面,音乐流动自然。例如,当白蛇的音乐形象确立后,青蛇的主题从低弱处渐进,随着舞蹈动作的打开而逐步响亮,占据听觉主体,两种风格得以顺利转换。类似的风格转换、场景转换贯穿全剧,没有不自然的卡顿。整个舞剧的戏剧冲突性也建立在歌唱性的基础上,因此不会突兀、生硬。最后,就整体音乐气质而言,《白蛇》是温暖、乐观、明亮且纯真的,它是对现代人支离破碎的心理世界的治愈,象征着现代人对自身的“人格统一”所做的努力,和最终光明的、释然的信念,正如海报标题所写——“我们终将成为自己”。



《白蛇》是一部令人感到惊喜的原创舞剧。国内如此深入探讨人物心理的舞剧不多,该剧可算是中国心理舞剧的先行者。在我国,随着改革开放以来物质生活的逐渐发达,人们的精神世界越来越丰富。西方现代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的著作早在1913年就被翻译和引入中国了。上世纪80年代,他的代表著作《梦的解析》《精神分析引论》开始流传。和弗洛伊德志不同道不合的另一位西方心理学大师荣格,对中国读者来说,则更新颖、更潮流、更现代。荣格的著作最早也是上世纪20年代就被引入国内的,但对荣格心理学的真正研读高潮始于2016年,即《红书》在大陆面世以来。

舞剧《白蛇》所属的现代心理学流派更偏向荣格一派,而非“更传统”的弗洛伊德派。弗洛伊德和荣格的核心观念区别在于,弗洛伊德强调童年经验,认为大部分心理问题都可追溯到童年,这就是我们经常听到的“原生家庭”问题的学术出处。荣格则更强调人格贯穿一生的发展,他尤其重视“中年危机”,提出个人意识、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潜意识的统一,而人的心理问题要通过整合三者来达到“自性”的完整。原创舞剧《白蛇》中的女主人公不就是如此实现“自性”的吗?她在当代的角色“妻子”是个人意识,幻觉中看到的青蛇是她的个人无意识,被催眠后心理师看到的千年前的回忆则属于集体潜意识。荣格认为,人的一部分自我来自“集体潜意识”,例如,我们为何会在没有被蛇咬过、被狮子咬过的情况下,一看见蛇、狮子就天然觉得恐惧呢?荣格认为,诸如此类没有由来的恐惧感,就来自集体的传承。我们的祖先被蛇咬过、被狮子咬过,因此这记忆就进入了集体潜意识,传承给了后代。荣格还认为,中国古代神话中的盘古、女娲、后羿、愚公等,都具有集体传承性,天然就是人类精神世界的一部分。看得出来,《白蛇》的主创团队有此心理分析学的眼光,勇于把传统的白蛇传故事内容视为中国观众的“集体潜意识”,勇于呈现出意识流文学一般跳跃的、支离破碎的解构,同时,又在此基础上分离出自我的意识(妻子)和自我的无意识(幻觉中的青蛇)。最终,白蛇了解到自身的“集体潜意识”世界,即前世回忆。一白一青也意识到了她们二人对立统一的圆满境界——蛇化人,一分为二;人化蛇,合二为一。如此,整个剧情朝着荣格所提出的“自性”发展,自我意识、自我无意识和集体潜意识三者合一,实现了更高层次的人格发展,实现了“自性”,即人格的完整。这也对应了舞剧的点题金句——我们终将成为自己。



这部“晦涩而乐观”的原创舞剧,兼具审美创新力和圆满性,相比起以前“晦涩且必然悲观”的先锋作品来说,显然更具有进步性。中国人重视集体,也重视个人。同时,对自我显意识和无意识的整合,将进一步深化我们的人格发展,形成我们常说的“自洽”。《白蛇》的主创团队是具有创新勇气、具有民族自觉性,且积极乐观的。剧本对传统与现代的“透视”决定了作品的高度,音乐温暖、乐观、明亮和积极的气质也与之呼应,形成艺术整体。随着观看原创舞剧《白蛇》,经历了这一段艰难、晦涩的内心探索之路,我们终将成为自己。

作者:木青

图片:网络图

编辑:沈毓烨

责任编辑:华心怡

栏目主编:朱 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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