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为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陈嘉映,本文节选自《感知·理知·自我认知》,特此分享。
目前一个挺普遍的处境,就是现在的年轻人好像竞争格外激烈。
这可不是自由竞争,只有竞争,没有自由。现在的中小学生,甚至大学生,十几年二十年,几乎没哪段时间是自由自在的,这可能是最让人沮丧的。
而且愈演愈烈,我这几十年接触一茬又一茬的年轻人,每一茬学生说起比他们小5岁、小10岁的孩子,都感叹相比之下,自己那一茬多一点儿自由自在。
我觉得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很多人可能从来就没过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学习和生活都不是自由自在的,什么都网格化了。
现在的孩子,日子比我们不知道好多少,就说教育吧,从小就有这么好的教育条件,学钢琴、学游泳,学什么都有正规训练,从开头就上了道,但孩子不能总在道上啊,他需要在没道的地方、在野地里乱跑乱跳。
你们从小就学到好多知识,本来知识对我们是一种解放,但学习目标太明确了,知识可能变成了一种束缚。生活的道路不能像现在的公路系统那样,什么都标得清清楚楚,哪里可以并线,哪里并线就违章,哪里可以掉头,哪里不允许掉头,标得那么清楚,你这个人生就没法过了。要是我们的社会一路往这个方向发展的话,那就没意思了。
某种意义上,社会给不竞争也能好好过自己的人生的人留的余地越来越少了。你当然仍然是可以做到,有一天我跟一个人聊天就说到,你要是颜回你就能做到是吧?但拿颜回说事儿,这个要求有点高——别人都过好日子,你不过。
很多人都在说,现在的孩子从小就处在竞争的环境中。是现在的人更爱竞争了吗?我觉得不是。是周边环境把生活规定成了竞争。怎么说呢?每样东西都被数字化了,这意味着,每样东西都有明确估值,甚至可以说,所有东西都标价了。比如智力,从前也分聪明、傻,现在有了智商数值。方方面面都有明确估值,不仅是更精确了。
聪明、傻是连着语境的,自然而然,你这方面聪明那方面傻,但智商就像是普遍指标。这个比较讨厌,有论者说,计数就意味着比较。就说这个“比”,咱们俩考试,结果你89分,我88分,我不想跟你比,但分数标好了,比不比也隐含着“比”。
从前也分成绩好、成绩差。现在,天天测验,天天有明确的分数。几个朋友结伴去黄山游山,你我都挺高兴的,就挺好,没谁说你高兴到89分,我高兴到88分。
现在,人从小都无时不在竞争之中,这不是说,现在的人竞争心格外重,我们那时候竞争心没那么强。
我们要多从社会而不是个人来看待这个区别,我特别认同。
个人自己的事自己去反省,但是当身边各种事物全部被明码标价之后,无论你喜欢竞争还是不喜欢竞争,你都已经处在一个竞争的环境中。哪怕你不爱竞争,你不竞争,你也被设定在竞争环境之中了,甚至各种各样的人生道路也都标明了数值。
我到学校来,校门里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的是对学生的期许吧,一开头就说“志存高远”,天天跟这个比跟那个比,怎么个高远法?没有远处的方向,身边却到处标明了数值。
我说了,不要多怪罪个人,主要是时代的问题,然而,问题最后毕竟落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需要我们每个人去思考、去应对。
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这个世界还没有标价,至少标价不清楚,比如,学哲学值多少、学经济值多少,当教授值多少、当处长值多少。人们会更多出于自己的爱好去选他做什么,而不是看标价。
有人总结得好:你们80年代的人有方向没道路,我们现在有道路没方向。说到意义流失,这恐怕是一部分。
当然,人类面临的困境总有很多相同之处,80年代初《中国青年报》发过一篇文章,文章的题目就叫“人生的路怎么越走越窄”,后来引起很热烈的讨论。你我两代,年轻人都面临很多同样的问题,我把差异夸大来说,让差异看得更清楚一点儿。
我们看自己的时候,比较容易看到高尚的、说得出口的那一部分,而说不出口的那一部分,我们渐渐就少看了乃至不看,最后干脆忘了。这就成了自我隐瞒、自我屏蔽。有些东西在很深的地方已经被屏蔽掉了。
但你又不能说他不知,有点像盲视,从他行动上看他是知道的,但理知要透视它呢,它被屏蔽了,你要是问他,他真的不知道。自欺还是能发现的,自我屏蔽来得更深。说起这个,不妨说,每个人在不同程度上都是对自己讳莫如深的。
在弗洛伊德的理论里,自我屏蔽是个常态,而不是一个特殊的状态,比如你童年受过一种伤害,后来你完全遗忘了。我年轻时处处不如人,但是后来混成了一个大领导,你听我说往事,都是怎么光荣、伟大。
我们的记忆不断在重新构造,就形成好多好多屏蔽。那些让我们感到很不舒服的事情,我们会把它们压抑到潜意识里,这种自我压抑过于极端了,就会造成心理疾患、精神疾患。
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心理疾患都是这么造成的,真实的自我跟我们自己愿意接受的自我对不上,严重扭曲了,你不了解那个在真正起作用的自我。然后他的心理分析,就让你把这个真相回忆起来,最后问题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