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樊磊

站在大汶河畔,远眺戴村坝,恍惚间似见一条苍青色的巨龙,将脊骨深深嵌入大地。六百年的风雨未曾磨平它的棱角,浪涛日夜叩击,却只让它的鳞甲愈发冷硬。石坝如龙身蜿蜒,三座闸门似龙首昂然,吞吐着汶水的激流,将时间切割成碎片——一半沉入河底,化为泥沙;一半升入云霄,凝成星辰。

戴村坝的涛声带着庄严的韵律,像是远古传来的编钟,一声声敲打着历史的兴衰与尘埃。康熙曾在此驻足,叹服“胆识后人不及”;荷兰水利专家方维凝望石坝,折腰于“工程学胚胎时代的绝大事业”。但真正让这水声不朽的,是那些湮没于史册的名字——白英、宋礼、万恭、无数的华夏男儿……他们以血肉为桩,以智慧为锁,将一条桀骜的河流驯服成文明的脐带。

永乐九年的风,裹挟着北方的沙尘与南方的稻香。明成祖朱棣站在京城的城楼上,目光如炬。迁都北京是帝王的气魄,但漕运的梗阻却成了王朝的隐疾。运河在山东丘陵间喘息,南旺的“水脊”如一道刀锋,割裂了南北的血脉。工部尚书宋礼的眉头紧锁,奏折上的墨迹未干,已浸透了焦虑。

直到那个清晨,汶上老人白英推开草庐的门。他的眸子比汶河水更清亮,手指在沙盘上划出一道弧线:“引汶绝济,筑坝戴村。”八个字,轻若鸿毛,重逾泰山。史书只记载了十六万民夫的号子声,却未写下他们掌心的茧如何磨平了巨石的棱角。木桩深钉河床,糯米汁浇铸铁扣,三座石坝次第而起——玲珑、乱石、滚水,名字朴素如农人的蓑衣,却暗藏玄机:水位涨一寸,闸门开一尺;洪峰过境时,三坝如琴键般依次漫水,奏出一曲天人合一的绝响。

“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分水的大坝不是冰冷的工具,而是先民对自然的谦卑对话。白英的智慧,让汶水学会了低头。从此,南粮北上的漕船不再困于干涸的河床,历史的命脉在戴村坝的掌心汩汩流淌。


抚摸戴村坝的巨石,指尖触到的是另一种温度。没有钢筋水泥的年代,工匠们用柏木桩防腐,以铁扣束腰相连。石与石的缝隙间,糯米汁早已板结成琥珀色的誓言。这哪里是坝?分明是一部用青石写就的《易经》:刚柔相济,动静相生。水涨时,它化身盾牌,将洪兽驯为涓流;水落时,它又成漏斗,将涓流聚作江河。

康熙的赞叹,或许暗藏帝王对永恒的妒意——紫禁城的金瓦会剥落,丹陛的浮雕会风化,但戴村坝的巨石却越冲刷越亮。荷兰人方维的敬畏,则是对另一种文明的顿悟:在工程学的襁褓期,华夏民族早已参透了流水的脾性。他们不征服自然,而是与自然歃血为盟。坝上的每一道凿痕,都是先民与河流的契约:我予你方向,你予我生机。

滔滔夏水如万马脱缰,却在戴村坝前骤然收蹄。石坝上白浪滔天,水雾漫卷成云,声若虎啸龙吟。鲤鱼逆流腾跃,鳞片映着日光,恍如六百年前民夫挥汗时坠落的盐晶。冬日河水凝碧,石坝静默如禅。寒鸦掠过水面,翅尖点破的倒影中,隐约可见永乐年间的漕船:帆影幢幢,纤夫的号子与浪声交织,运粮官的朱印盖在流水上,瞬间被冲成淡红的烟霞。戴村坝像一位老者,将喧嚣与寂静都纳入了皱纹。

博物馆的玻璃柜中,三千件文物沉默如谜——最醒目的是一具木夯,手柄早已朽烂,但凹痕中仍嵌着明代工匠的指纹。这指纹与游客触摸石坝的掌纹重叠,构成一道跨越时空的河床。戴村坝既是历史的丰碑,也是未来的路标。当游客站在虎啸亭上,或许会蓦然惊觉:这坝从未老去,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跳动——像一颗心脏,将古人的智慧泵入现代文明的血管。

暮色四合时,戴村坝隐入苍茫。石坝上的铁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如星子落入凡间。汶水依旧东去,带走泥沙,也带走帝王将相的名讳,唯留下白英们的传说在风中流转。戴村坝的每一块石头都在提醒我们:真正的文明,从不曾断绝,它是长河中的微尘,是浪花里的永恒,是六百年未停的心跳,在时光的暗河中,一声声,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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