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天，天上乌云厚厚的，不停翻动。
老程站在洗菜池边上不停叹气，池子里泡着一大盘虾。
他手里捏着牙签给虾挑黑线，半小时才挑了不到一半。
旁边小板凳上坐着择菜的老伴含香，她把手里韭菜往菜篮一扔：
“别唉声叹气了！光叹气顶啥用？”
老程把沾着虾腥味的手在围裙上抹了抹：
“那小子才几天就要找新媳妇？这么快就把咱闺女忘了？咱闺女可是为了救他才没的！”
他说着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眼睛周围都是皱纹，看起来特别老。
含香也吸着鼻子说：“就是！闺女走才半年，他倒好意思说要带新媳妇回来吃饭，这不是往咱们心口捅刀子吗！”
厨房里响起压抑的哭声，老两口肩膀一抖一抖的。
外头哗啦啦的雨声混着抽泣声，案板上没挑完的虾还在轻轻弹动。
01
没过多久，厨房的玻璃门“哗啦”一声被推开，钻进来个顶着乱糟糟头发的男孩。
五岁的果果踮着脚趴在料理台边，像只好奇的小狗：
“爷爷奶奶怎么不开心？谁欺负你们啦？我帮你们打他！”
老程慌忙用袖子擦眼睛，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老伴。
含香赶紧扯出笑脸，伸手捏捏孙子的脸蛋：
“小祖宗怎么跑出来了？不是让你躺着等吃饭吗？”
果果晃着脑袋躲开奶奶的手，忽然神秘兮兮压低声音：
“爸爸说今天要带个漂亮阿姨回家哦！要是我喜欢，就让她做我的新妈妈！”
老程的手突然抖了一下，心里也跟着哆嗦。
他看着妻子含香，眼神很复杂。
02
其实在老来丧女之前，老程看着比现在年轻十岁。
那时候他当副厂长，工作清闲日子滋润，唯一的宝贝女儿程露更是他的心头肉。
程露是两口子捧在手心养大的。
小时候老程忙着工作，全靠含香带孩子。
等孩子上初中了，老程升了职有了空闲，就变着法补偿女儿。
寒暑假带她满中国旅游，平时和女儿像朋友一样聊天。
在这样无忧无虑的环境里，程露长成了又优秀又孝顺的姑娘，大学毕业后乖乖回老家工作。
后来女儿喜欢上了上司周璥。
小伙子比程露大三岁，平时工作中总帮衬她，两人慢慢就好上了。
老程两口子开始死活不同意——周璥家有三兄弟，他们担心独生女嫁过去要和两个嫂子相处，怕单纯的女儿受委屈。
不过周璥是真上心，三天两头往老程家跑。
周璥做饭特别厉害。每次去老程家，他都拎着菜上门，系上围裙就开始在厨房忙活。
虽然忙得满头大汗，但总能做出一大桌香喷喷的菜。
除了会做饭，周璥还特别细心。
他记得老程和含香每年要做两次体检，连续三年都放下工作，专门请假陪两位老人去医院检查，从头到尾都照顾得妥妥当当。
老程两口子看在眼里，越来越觉得这个小伙子又懂事又有礼貌，慢慢就喜欢上他了。
等他们女儿28岁的时候，老两口终于松口，让他和自家闺女结了婚。
03
小两口买的新房就在老程家小区里。
老程帮忙出了一半买房的钱，周璥感动地说：“我们就住在爸妈附近，这样你们想女儿了随时都能见面。”
这么贴心的安排，让老程和含香彻底放心把闺女交给他了。
小两口结婚后，老程和含香家里天天都热热闹闹的。
每天下班后，女儿女婿都会来老程家吃饭。
吃完饭女婿就陪老程下象棋玩，等到快睡觉了，小两口才手拉手回自己家。
时间长了，老程越来越喜欢女婿周璥。
每个周末都催女儿：“快买点水果牛奶，带周璥去看看你公公婆婆呀！”
两家老人现在相处得非常好。
结婚第二年，女儿生了个胖娃娃。
女婿特意让老程起小名，说这是姥爷才有的特权。
老程笑得眼睛都眯成缝：“叫果果吧！团团圆圆的意思，特别好！”
家里多了个整天咿咿呀呀的小宝宝，老两口更忙了。
以前天天给女儿女婿炖排骨烧鱼，现在改成了给小果果挑卡通连体衣、买带小兔子的奶瓶，把孙子照顾得舒舒服服的。
04
去年秋天的一个晚上，含香刚把孙子果果哄睡着。
老程哼着歌收拾旅行箱——再过两天就是国庆节，女婿周璥报了个旅游团，要带两边爸妈一起出去玩。
谁也没想到，就在老程往箱子里塞新买的防晒衣时，电话突然响了。
晚上十一点多，手机屏幕显示是陌生号码。
“您是程露的父亲吗？”
电话里警察的声音很严肃。
老程愣愣地说“是”，下一秒听见的话让他腿都软了：
“您女儿出了严重车祸，正在人民医院抢救，请马上过来。”
老程手抖得差点摔了手机。
明明下午小两口还说参加完公司饭局就回家，怎么突然……
他张着嘴想问女婿情况，可喉咙像被堵住了似的。
等老程跌跌撞撞跑到医院时，周璥爸妈也刚到。
原来小夫妻吃完晚饭回家路上，被辆超速的大货车撞了。
现在两个人都浑身是血躺在手术室里，护士出来让家属签了三次病危通知书。
老程在医院走廊等了整整一天。
急救室门突然打开，医生摇着头说：“你女儿没救回来，你女婿命大活下来了。”
老程腿一软直接栽倒在地。
老程醒过来时，女婿头上缠着纱布跪在床边：
“爸，那天我喝了酒不能开车，是程露开的车。大货车朝我这边撞过来的时候，她猛打方向盘把自己那边转过去……”
女婿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爸！是我害了程露！我对不起你们！”
老程像被抽了魂似的坐着，头发全白了。
05
给女儿办完葬礼第二天，女婿拖着行李箱来了：
“爸，妈，往后我给你们当儿子。”
他红着眼睛站在客厅，老程两口子谁都没说话。
这三年里，周璥真把自己当成了老程家的儿子。
他带着女儿果果搬进老程家，手把手教孩子改口叫“爷爷奶奶”。
每天买菜做饭、接送孩子都是他张罗，连亲戚朋友的红白喜事，他都跟着老程跑前跑后。
每年大年三十前一天，周璥总要抱着果果回趟亲生父母家。
可每次屁股还没坐热乎，父女俩就急急忙忙赶回来陪老程两口子守岁。
看着周璥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老程和含香慢慢从丧女之痛里缓过劲儿来。
今年秋天果果上了幼儿园，老两口天天追着胖孙子满屋跑，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
可这好日子没过多久，昨晚周璥突然搬着小板凳坐到他们跟前。
“爸妈，有个姑娘追我挺久的……”
周璥搓着膝盖，“我想带回来给你们瞧瞧。你们点头了，我才敢跟人家处对象。”
周璥这么说，表示他爱上那姑娘了。
老程肚子里咕嘟冒火，可看着周璥熬红的眼睛，最后只能闷声说：
“那就……带回来看看吧。”
比起让周璥在外面偷偷摸摸的开始，老程和含香情愿他把人领回来。
老程做梦都没想到，周璥嘴上说是带人来家里让大家帮忙看看，结果转头就把事情捅给了果果。
这臭小子是想拿孩子当枪使，逼自己让步吗？
自从果果上了幼儿园，小崽子三天两头追着问“妈妈去哪儿了”。
孩子对母爱的渴望一天比一天强烈，周璥这招也太阴险了吧！
老程越想越窝火，刚压下去的火气又“噌”地窜了上来。
这个姓周的果然还是这么会算计！
06
老程心里不太高兴，但还是和含香一起把晚饭做好了。
墙上的钟“当当当”敲了七下，周璥正好带着个姑娘进了门。
那姑娘比周璥矮半个头，缩着肩膀站在门口，眼睛都不敢抬起来。
老程两口子硬着头皮迎上去，姑娘赶紧把手里两个包装盒往前递：“叔、阿姨……这是……补品……”
她说话像蚊子哼哼，“我……我不知道买啥好……”
老程看了眼包装盒上“中老年营养品”几个字，叹了口气：“进屋坐吧。”
刚在沙发上坐稳，姑娘突然从包里掏出个红包，又拿出个奥特曼玩具。
四岁的果果看到闪着灯的玩具，眼睛一下子亮了，伸手就要抓。
含香赶紧拦住：“快谢谢阿姨呀！”
可小娃娃早就抱着奥特曼满地跑了。
周璥赶紧介绍说姑娘叫许渺，是单位半年前新来的办公室文员。
还没等老程和含香说话，小果果突然蹦起来拍手：“林阿姨！你是不是要当我新妈妈呀？”
小孩子说话没顾忌，配上果果古灵精怪的表情，原本紧张的场面反而没那么尴尬了。
饭桌上，老程拐着弯打听许渺情况。
问她老家在哪、今年多大、家里还有什么人。
问了几句就发现，这姑娘脾气好又有礼貌，每个问题都认认真真回答。
她说自己比周璥小六岁，老家在南方小县城。
说到自己父母时，她突然声音变小：
“叔叔阿姨，我亲妈很早就去世了。后来爸爸娶了后妈，后妈总欺负我……所以我不到二十岁就出来打工了。”
老程注意到许渺眼睛红红的。
这姑娘边说边拿筷子戳碗里的米饭，说到“自己边打工边考成人大学，好不容易考下行政管理证书才找到现在工作”时，老程心里突然揪得难受。
他想起自家的事。
老天爷怎么总爱拆散好人家呢？
就像他们老两口这么疼孩子，偏要收走独生女；
许渺这么要强的姑娘，偏摊上不负责任的爹妈。
07
见许渺之前还气呼呼的老程，这会儿火气消下去很多。
他叹了口气，说：“先吃饱饭再说。”
许渺挨着果果坐在饭桌边，像照顾自家孩子一样细心。
果果最爱吃虾，她就低着头耐心地剥，剥得指甲缝里都是虾油，剥出小半碗才停手。
含香姐端来鸡汤，许渺先给果果舀了一碗，还仔细舀掉漂在上面的油花。
果果吃得满脸米粒，她手里攥着纸巾，过会儿就擦擦孩子的小嘴巴。
老程边扒饭边瞅着，看着看着心里那团火慢慢熄了。
许渺对孩子的这份用心，比他见过的所有后妈都强多了。
吃完饭许渺带果果玩积木，老程和含香把周璥叫到里屋。
老程直截了当问：“你跟孩子说过要给他找新妈？”
这事一直在老程心里堵着。
上次周璥说漏嘴，害得果果见人就喊妈妈，现在不问清楚他睡不着觉。
周璥没有找理由，直接对父母说：“爸妈，是我告诉果果的。每次他问我为什么别人有妈妈接他没有的时候，我很难过，我就想让他开心点。”
老程感觉心口像被小针扎似的，一阵阵难受。
他刚要开口，周璥接着说：“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这么快再结婚。路上我跟许渺商量好了，我们可以先慢慢谈恋爱，等你们心里舒服些再说。”
这话让老程突然有点心疼。
他分不清是心疼儿子要这样将就，还是觉得自己拦不住这事。
08
从那天起，周璥和许渺就光明正大谈起了恋爱。
不过他们不像其他小年轻总往外跑，反而经常待在家里。
许渺跟着周璥回来吃饭，陪老两口说话，还帮果果做幼儿园的手工。
时间一天天过去，家里慢慢变样了。
以前吃完晚饭，周璥都会带果果回房间。
要么讲故事书，要么念图画册，等孩子睡着了才出来干活。
虽然他和老程夫妻也会说说话，但总是聊得不多，总感觉隔着点什么。
自从许渺搬来后，晚饭突然热闹多了。
许渺说话轻声细语的，但特别会出主意。
她下载了好多养生视频，拉着含香在厨房煮养身茶；又找来各种象棋攻略，让周璥陪老程下棋，还说赢的人能拿奖品。
对果果的照顾就更仔细了。
许渺买了彩色水笔和会发光的地球仪，经常陪孩子涂鸦乱画。
她还学小孩说话：“下次幼儿园开家长会，让林阿姨和爸爸一起去好不好呀？”
小果果拼命点头的样子，看得老程眼圈发红直抹眼泪。
以前老程家总是冷冷清清的，自从许渺来了之后，家里突然就热闹起来了。
许渺来家里第二年，老程和含香主动问小两口：
“要不把婚结了吧？”
老程记得特别清楚，周璥听到这话时眼睛都亮了，就像六年前听说老程同意他和女儿谈恋爱时一样。
婚礼办得很简单，这是许渺的主意。
她坐在沙发上掰着手指头说：“我从小要什么没什么，现在突然什么都有了——爱我的老公，疼我的爸妈，连儿子都白捡了一个。
我总觉得老天爷在给我发补偿大礼包，咱们偷偷幸福就好，万一大张旗鼓地庆祝，被老天爷发现了要收回去怎么办？”
许渺说这话时是笑着的，可老程和含香听得直抹眼泪。
周璥在旁边紧紧攥着她的手，把结婚戒指都捏得发烫。
09
领了结婚证后，周璥和许渺还是跟着老程夫妻一起住。
老程觉得，这样的日子就像自己女儿刚出嫁那会儿。
每天一大早，老程和媳妇含香就忙着买菜做饭。
看着家里热热闹闹的，两个老人觉得特别有干劲。
家里天天都能听见说笑声，日子过得特别有盼头。
住了大半年后，许渺肚子里有了小宝宝。
老程和含香立刻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孕妇身上。
他们把当年照顾怀孕女儿的本事全拿出来，天天变着花样给许渺做好吃的。
许渺怀孕还不到五个月，老两口已经把生孩子要用的奶瓶、尿布、小衣服都一点点买齐了。
有天晚上周璥在公司加班，老程端着刚炖好的鸡汤去敲许渺房门。
敲了快五分钟都没人应，急得他直跺脚，赶紧把在厕所洗衣服的含香喊来帮忙。
结果含香拿备用钥匙开门一看，许渺正睡得打小呼噜呢！
原来许渺白天腰酸得厉害，晚上实在累坏了。
后来知道真相的老程被全家人笑了好几天。
老程搓着手说：“我敲了半天门你都没开，怕你出事，就把你妈喊来了。屋里就你一个人，我……我进来不方便。”
许渺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以前在村里，我去后山割猪草整夜没回家，我爸和继母问都不问。谢谢你们让我知道，真正爱孩子的父母应该是什么样的。”
老程嘿嘿笑着挠头：“进了咱家就是亲闺女。等你养好身子生个胖娃娃，我们肯定像疼果果那样天天抱着哄！”
深夜，老程躺在床上跟含香聊天。
他翻了个身说：“老婆子，咱们让女婿再娶媳妇儿，你说闺女会不会生我们的气？”
含香伸出干瘦的手抓住老伴的手：
“闺女在天上看着呢！你瞧现在周璥有老婆孩子了，咱们有盼头，小果果也有妈了，马上还要添个小弟弟小妹妹。
咱们都好好过日子，闺女才高兴啊。”
老程使劲点头，眼泪顺着皱纹流下来。他早就想好了，等许渺生了娃，小名就叫“圆圆”。
自从闺女走了，他以为这个家永远都缺一块。
现在许渺带着新生命来了，就像正月十五煮汤圆，虽然馅儿不一样，但热腾腾的锅里照样能团圆。
他摸着床头的全家福照片想，要好好待这个新闺女，就像当年疼亲闺女那样。
日子总要往前走，锅碗瓢盆磕磕碰碰的，拼起来还是个完整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