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Mind Matters

利维坦按:

之前看到过一个很有趣的说法:那些抽烟喝酒、声色犬马的人,往往会把享受当下的自我,与那个未来可能疾病缠身的“我”区分开来——换言之,他们往往会觉得未来的那个“我”更像是个陌生人,和当下的“我”没什么关系。

这恰好和本文中提及的“无我观”的后果有某种相似:它不但不会增强一个人对所有人关心,反而可能会减少一个人对自己的关心。

回到本文主题。若想要论证“每个人都是同一个人”,就需要一个关于“自我”的定义,笛卡尔所谓“我思故我在”,可以作为一种自我认知的经典印证。不过,这依旧没有回答,“我之所以为我”的特殊性和唯一性究竟是什么 (“思”是作为人类普遍的特性) 。有人可能会从物理属性上找区分,比如红绿色盲。但,虽然色盲与非色盲的确存在明显的感受不同,但这仍旧不足以证明你之为色盲的唯一性,尤其是考虑到几个人同时都是色盲的情况。

和朋友聊到这个话题的时候,我开玩笑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每个人所谓自我的大脑平时有一个意识阀门,它平时是关闭的状态,可以让你清晰地辨认出自我的边界,可是,如果深度冥想或服用了致幻剂后,脑内的阀门失灵了,让“你”感到和世界融为一体,成为了宇宙信息的一部分?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都理所当然地接受某种"自我"的概念。首先,我认为自己是一个从一刻到下一刻持续存在的实体;尽管生活不可避免地会带来各种变化,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仍然是同一个人。其次,我认为自己是一个独特的人。我是我,你是你,我们彼此都是不同的。

不过,有时我们仍然会反思:终其一生,我们是否必须始终保持作为同一个人的存在?

我们可能会思考,一次重大的生活事件、一种神经退行性疾病,或者失忆,是否真的会让某人变成另一个人。有些人或许也接触过佛教的“无我”(anatta)教义,即从根本上说,并没有真正的自我或人格存在。

在哲学以及科幻小说中,我们也会遇到类似“星际迷航”中的传送器,或一个人分裂成多个复制体的情境,在这些情境中,原始个体是否存续,或者以哪种形式存续,变得极其不清楚,这导致一些人质疑我们的身份认同是否对应某种真实的存在。这种怀疑还可能因进化心理学和神经科学而加深,在这些学科中,自我概念往往被视为一种进化选择的产物,旨在提高生存能力,而非真实地反映现实。

“我们都是一体”这一观点,似乎最常见于迷幻剂体验之后。

但反思“我们是否都是不同的个体”这一问题的人却少之又少。如果这个问题浮现,它可能会让人觉得完全不可理喻。毕竟,我们的思想和经验显然是各自独立的——我们无法像感知自己的意识内容那样直接访问他人的内心世界。没有心灵感应,也没有读心术。那么,当我们无可否认地拥有各自独立的心灵时,说“我们都是同一个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这一观念在多个哲学传统中均有出现。19世纪德国哲学家叔本华主张,我们都是同一根本现象的不同显现,它试图以个体的形式体验自身。然而,早在叔本华之前,这一观点已经在印度教的《吠陀经》中反复出现:我们的真实自我(阿特曼,Atman)本质上是相同的,并且与单一的宇宙意识(梵天)同一。换句话说,佛教认为自我是幻象,而印度教则认为自我是永恒不朽的,尽管我们仍然因为将其视为个体而陷入幻觉。

不过,要真正理解这一观点,印度教经典主要指向冥想和灵修实践,因为共同的普遍自我这一教义被认为是无法通过理性思维真正领悟的。叔本华也未能完全解决其中的悖论。在当代西方,“我们都是一体”这一观点最常见于迷幻剂体验后的领悟,并且难以向未曾有类似经历的人传达。

这一观念必须保持神秘色彩吗?或许不必——至少不必如人们想象的那样神秘。

近年来,西方哲学界的一些学者开始用新的视角审视这一问题。他们的论证表明,“所有人都是同一个人”这一观点不仅完全自洽,而且相当具有说服力。

个体自我观

让我们明确各种可能性。

如果我们不是同一个人(共享自我观),那么,我们要么是不同的个体(个体自我观),要么根本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个体,至少不是持续存在的个体(无我观)。在这里,我将“个体”视为“自我”或“我”的同义词,无论其本质如何;这一概念并不暗示任何特殊的心理能力或社会角色。

根据个体自我观,每一个人类或其他有意识的存在体都是一个独特且持久的个体。但,是什么让我们或者其他任何人,在时间的推移中仍然是同一个人——今天、明天、十年后,甚至回溯到出生时——同时又使我们与他人区别开来呢?


© Charles Bigeast/Getty Images/Ikon Images

传统的答案是诉诸某种灵魂,这是一种拥有我的体验、我的思想,并且在这些体验和思想变化时仍然保持不变的心理实体。然而,启蒙时代哲学家大卫·休谟指出,从内省来看,我们并未观察到这样的灵魂或主体。向内审视时,我们只会看到我们不断流动的思想和经验,而不会发现一个不变的实体持有这些经验。

如果我们将自我视为一个物理实体,比如大脑或身体呢?这又引出了另一个问题:是什么让某个大脑或身体在时间中保持一致?我们身体中的大多数细胞都会不断被替换,即便是不会更替的神经元,它们的分子成分仍然在更替。在传送器情境中,如果我们的身体在地球上被摧毁,同时在其他地方被精确地复制,我们许多人仍然能够想象自己作为同一个人存续下来。

同样,考虑将自己的意识上传至数字计算机,或者逐个用硅基神经元替换生物神经元,如果我们认为自己可以在这些情况下存续,这表明我们并不真正认为任何物理特征是自我的本质属性。


© Pastillustrator

另一种可能性是将自我定义为一种心理过程——一系列相互关联的思想和经验。启蒙时代哲学家约翰·洛克认为,未来的你之所以仍然是你,是因为未来的个体拥有你当前经验和行为的记忆。其他哲学家则认为,自我的延续可能还取决于其他关联,如当前目标、意图、抱负的影响,或者个性特征的相似性。

如果同一个人可以存在于两个地方,那又是什么阻止了他存在于所有地方——或者说,存在于所有有意识的生命之中呢?

但即使这些心理联系断裂,我们仍然可以想象自己保持同一性。我们真的会将彻底的失忆——即所有这些联系的丧失,等同于死亡吗?

想象你即将服下一种药丸,它会抹去你的所有记忆,并重置你的人生目标和个性。然后,你将接受一次没有麻醉情况下的痛苦手术(此情境改编自哲学家罗德里克·奇泽姆[Roderick Chisholm])。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大多数人不仅会担忧记忆和个性的丧失,还会担心即将经历的痛苦。而且不仅仅是出于利他主义的忧虑,而是出于自我利益的担忧——你会害怕自己会感受到痛苦,而不仅仅是可怜有人将要遭受痛苦。

对于个体自我观而言,另一个问题在于,那些看似独属于我们的特征或联系——无论是心理上的还是生理上的——实际上都可以在我们认为不同的人之间共享。例如,我们的DNA在一生中保持不变,但同卵双胞胎也具有相同的DNA,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是同一个人。


© iStock

更广泛地说,想象一个完整的人,像变形虫一样一分为二(正如哲学家德里克·帕菲特[Derek Parfit]所描述的),然后各自重新生长出缺失的部分。或者考虑裂脑症(Split-brain),即某些患者的大脑胼胝体(连接左右大脑半球的部分)被切断。(这种情况是否导致意识的分裂仍有争议,但我们暂且假设它确实如此。)

那么,在分裂之前存在的原本那个人会发生什么?他会仅仅作为其中一半继续存在吗?这似乎过于武断。他会死亡,然后被两个新的个体取代吗?这同样令人难以接受,因为如果在分裂后仅有一半存活,我们通常不会犹豫地认为原来的人仍然作为这一半继续存在。那么,为什么仅仅因为另一半也存活下来,原来的人就必须停止存在呢?唯一剩下的可能性是:原来的人同时作为两个个体继续存在。但每个新的个体都会拥有完全独立的意识,也就是说,原本的这个人会同时出现在两个不同的地方。

突然之间,我们已经接近了共享自我观。如果同一个人可以存在于两个地方,那又是什么阻止了他存在于所有地方——或者说,存在于所有有意识的生命之中呢?

然而,如果我们像大多数哲学家那样假设自我是不可共享的,那么自我的基础似乎就变得难以捉摸。无论是生理特征还是心理联系,都没有任何一种特性或关系,能够始终定义或连接我们所认为的一个个体自我,而又不适用于其他任何东西。

无我观

另一种可能性是,所谓的自我根本不存在。

也就是说,我们或许会感觉自己在时间中保持不变——可能是出于进化上的原因——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这就是无我观。


未来可能会有某些与你保持连续性的存在体。它们在生理上和心理上可能与你相似。© Pinterest

在这种观点下,未来可能会有某些与你保持连续性的存在体。它们在生理上和心理上可能与你相似,或者受到你当前目标和意图的影响,但它们并不严格意义上与相同。

如果没有一个持续存在的自我或自我中心意识,那么利己主义不仅在道德上站不住脚,而且在逻辑上也是不合理的。

这一观点带来了深远的影响。最显著的一点是,它完全颠覆了利己主义。如果未来并不存在“你”,那么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为之自私的对象了。一个仅仅与你保持连续性的未来存在体,可能会比其他人更强烈地激发你的利他主义,就像你比起陌生人更关注你的家人和朋友一样,但这种关注本质上与利己主义是完全不同的。


© Jules Julien

起初,人们可能会认为这是个好消息。如果没有一个持续存在的自我或自我中心意识,那么利己主义不仅在道德上站不住脚,而且在逻辑上也是不合理的。如果我们能在心理层面完全领悟这一点,我们或许会认为世界将变得更加美好。这一见解还可能让我们摆脱那些主要给我们带来焦虑和痛苦的琐碎自我关注。这样的主张可以在佛教教义中找到对应之处。

然而,无我观也可能引发一种更具虚无主义色彩的观点。它不但不会增强一个人对所有人关心,反而可能会减少一个人对自己的关心。也就是说,它可能会让我们对自己的未来彻底无动于衷,因为那个未来并不真正属于我们。事实上,按照这一观点,我们谁都没有未来——我们仅仅存在于此刻,随即消亡并被替代。

无我观所带来的这些或其他令人不安的后果,并不是拒绝它的理由——即使我们极力希望它不是真的,一个观点仍然可能是正确的。但与此同时,我们也没有被迫接受它——因为即使我们无法找到个体自我的基础,自我也可能以另一种形式存在。

共享自我观

我们怎么可能都是同一个人呢?在安迪·威尔(Andy Weir)的短篇小说《蛋》(The Egg)中,一名48岁的男子死去,却在来世醒来,遇到一个神秘的存在。这个存在告诉他,他已经经历过多次转世,并将继续转世,直到他经历过每一个人类的生命。

与我们通常对转世的理解不同,在这个故事中,转世并不局限于死后才发生——这个男人在自己有生之年,与他共存的所有人,包括他的家人和朋友,都是他的转世。共享自我观提出了一个非常相似的观点,但有一个额外的变化——这个人已经是所有人了。也就是说,根据共享自我观,同一个人并非一个接一个地经历所有生命,而是同时经历所有生命。

乍一看,这一观点与我们的观察结果完全不符。如果你与所有人是同一个人,那么所有人的经历都是你的经历。那么你难道不应该能够意识到所有这些经历吗?就像一个保安同时监视十几个摄像头画面一样?

然而,即使你需要意识到自己的所有经历,你也不必同时意识到它们。想想你的过去经历。当它们发生时,你当然是意识到的,但在当下,你最多只能通过记忆间接意识到它们。而对于某些早期童年经历或平淡无奇的日常事件,你甚至毫无记忆。再想想梦境。每晚,大多数人都会做梦,而醒来后完全遗忘,并且在做梦时,我们也会忘记清醒时的一切。

共享自我观的一个令人欣喜的后果是,你获得了永生。

共享自我观可以理解为:每个有意识生命的经历都是你的经历,但并非像你当前的经历那样属于你,而是像你的过去经历那样属于你,尤其是那些你完全不记得的过去经历,例如你已经遗忘的梦境。


© AP

有人可能会反驳说,这种断裂或相互无意识状态只适用于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期的经历,而不适用于同时发生的不同个体的经历。因此,这种观点无法解释,为什么我们现在都在经历各自不同的体验。但所有这些体验仍然发生在不同的地方,例如不同的人或不同的大脑中。如果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期可以拥有彼此断裂、相互意识不到的经历,那么这些经历是否也可以发生在不同的地方?

这些观点已经被共享自我的当代支持者以不同方式提出,例如阿诺德·祖博夫(Arnold Zuboff)、丹尼尔·科拉克(Daniel Kolak)和贝尔纳多·卡斯特鲁普(Bernardo Kastrup)。他们证明了,“我们都是同一个人”至少在逻辑上是自洽的[1][2][3]。但如果没有像《蛋》中的神秘存在告诉我们,或者其他某种神秘的启示,我们是否有理由相信它是真的呢?如果要捍卫个体自我,就必须找到某种特征——无论是生理的还是心理的——它在一个人的一生中始终存在,并且不能被其他个体共享。而要支持共享自我的存在,我们需要寻找所有人不可避免地共享的某种东西。

祖博夫认为——呼应了叔本华和《吠陀经》的观点——确实有一个明确的候选项。在你存在的任何时刻,你都会拥有某种有意识的体验(或者至少具有体验的潜能,例如熟睡而非死亡)。你的所有有意识体验都有一个共同点:你必须直接意识到它们(至少在它们发生的时间和地点)。换句话说,你的体验始终具有一种主观呈现性,它们以一种内在的光亮感出现在你的意识之中。

但这种主观呈现性显然不仅仅属于那些你通常认为是“你自己”的体验。如果其他人确实有体验,那它们的体验必然也是以完全相同的方式呈现于其自身的意识之中。如果主观呈现性决定了一种体验“属于你”,那么每种体验都是“你的”,也就是说,你就是所有人。正如祖博夫所说,每种体验都带有一种“对我而言”的感觉,而这并不是将我们分开的原因,恰恰相反,这正是我们合一的依据。

有人可能会反驳说,你的体验不仅仅是主观呈现的,而是呈现给你的,而我的体验则是呈现给我的。因此,主观呈现性在不同个体之间并非完全相同的现象。

但这个“你”到底是什么呢?


© Buddha Weekly

正如个体自我面临的问题所示,它无法与任何特定的心理或生理特征相关联,因为你可以想象,即使几乎所有关于你的东西都发生了变化,你依然会认为自己是同一个人。那么,如果一定要给它一个定义,这个“你”似乎不过是一个纯粹的视角,没有任何可辨认的附加属性。与大卫·休谟所否定的那种灵魂不同,这个视角似乎是体验本身所固有的,而不是一个独立于体验之外的实体,也没有独特的特征或身份。

这一见解——即你,在你能够认识或观察自己的范围内,实际上不过是一个纯粹的、没有特征的见证点——常常被冥想修行者所体验到,但实际上,它也可以通过普通的自我反思察觉到。这就意味着,即便他人的体验也被某个视角所感知,这并不会使它们与“你的”体验有任何本质上的不同,因为它们的视角与你的视角完全无法区分。而根据共享自我观,这些视角不仅仅是无法区分,而是同一个视角,就像我们通常认为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是由同一个视角体验的那样。

由此,共享自我观可以被理解为基于对我们自身主观体验的观察与分析——这一体验是普遍的、非神秘的,任何人都能感受到的。同时,这一观点也与现代科学相容。现代科学对个体自我提出了严峻挑战,因为它未能找到任何非物质灵魂的证据。科学也能解释我们为何会感觉自己是孤立的个体,即使实际上并非如此。然而,现代科学并未否定意识的存在,也未否定所有意识体验在主观呈现性上的根本相同。

与无我观类似,共享自我观的后果既可以被视为积极的,也可以被视为消极的。但与无我观不同,作为对利己主义的替代,共享自我观明显支持利他主义或普世的同情,而不是虚无主义。如果我们在本质上是同一个人,那么唯一合理的做法就是关心所有有意识生物的体验,就像它们是你自己的体验一样——因为它们确实就是你的体验。同样,你也将直接体验到自己行为的所有后果。这很可能是对道德与同情心最有力的论证之一。

另一个令人欣慰的后果是,你获得了某种形式的永生,或者至少是非常接近的状态:只要仍然有有意识的生命存在,你就将继续存在。

另一方面,这也意味着你将体验到远超你想象的一切痛苦——因为每种体验都是你的体验,包括最极端的苦难。这也可能导致一种深刻的宇宙性孤独感——从根本上说,世界上除了你之外,别无他人。

但正如之前所说,令人不安的后果并不能使一种观点变得不可信。这只意味着,我们——你,我,梵我,意识,一切万物——需要找到如何与之共存的方式。

参考文献:

[1]www.researchgate.net/publication/282052756_Time_Self_and_Sleeping_Beauty

[2]philpapers.org/rec/KOLIAY

[3]bigthink.com/mind-brain/are-we-all-multiple-personalities-of-universal-consciousness/

文/Hedda Hassel Mørch

译/gross

校对/tim

原文/nautil.us/is-everyone-the-same-person-1193378/

本文基于创作共享协议(BY-NC),由gross在利维坦发布

文章仅为作者观点,未必代表利维坦立场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