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去中国美院教职,来到上海成为职业艺术家的第十个年头,陈彧君终于拥有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工作室。在这个离市区20公里、工业用地属性的近2000平方米空间里,他带着夫人、孩子、家族成员以及两条小狗,建设着属于自己的村落,他的邻居则是一家高科技公司。

陈彧君搬过13次工作室,上一个工作室租用了7年,由于所在园区经营不善而被迫拆离,他精心设计的旋转楼梯变成一堆废铜烂铁,这之后他下决心自己买一个。“我喜欢建设,每个工作室都要用心打造,即便是租来的,也不能停止建设。”


中年叛逆的他放弃了杭州的体制工作,来到上海开始自由艺术家的新旅程。他是幸运的,十年的沪漂不仅获得了学术界的认同,也取得了巨大的商业成功。龙美术馆的刘益谦、王薇夫妇陆续收藏了他几十件作品,而在这之前,他的多幅作品已被大藏家乌里·希克收藏,并捐赠于香港的M+美术馆。近些年,他开放的创作形态也迎来了与路虎、梵克雅宝等国际品牌的跨界合作。

他对新事物有着极大的热情,当得知前来采访的是一名财经记者——而非艺术记者时,他开心地和记者分享艺术及之外的种种。他说,当代艺术家的角色是多重的,除了大家所理解的创造“美”,还需要承担更多的社会角色。在他过去几年的活动纪录中,确实能感受到他积极地用不同角度和这个时代对话,与不同的人、不同的事互动。

工作室层层叠叠的空间里,不同时间段的绘画作品和装置、雕塑形态,与整个建筑空间互为镶嵌,如同一个不断生长的有机体包裹着每个参观者。在一张类似电影海报的活动照前,他分享了2020年在莆田老家做的一场特殊的在地文化交流活动。持续了7小时的“重访木兰溪”直播里,陈彧君带着来自各地的学者嘉宾们,从他高中时的食堂——宋构建筑三清殿开始,一路聊到他出生、成长的地方园头村,重读当地华侨的旧信,喝茶聊地方习俗,吃莆田流水席,看莆仙传统戏,向观众呈现一幅别样的地方文化长卷。

陈彧君是一个积极的行动者。他参与策划博物馆的跨界大展,也自掏腰包组织艺术真人秀,甚至还走上时尚的T台。面对记者的疑惑,他解释说,他想置身于真实的环境中去理解这个世界的样子,亲身参与和作为一个旁观者,获得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作为艺术家,内心有所感,才会有欲望去表达,这就是力量。“当然,所有这些活动最终都为我的创作服务。”


对于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他有自己的理解,他说我们应该尊重这个时代的商业机制。他把商业比喻为文化的高速公路,是实现艺术交流的高效工具之一,“市场是可以让艺术家持续去发光、发亮的东西,如果没有市场,艺术家的事业怎么持续呢?”

作为一名70后艺术家,他一边感叹着时代变化的速度,一边流露出对未来不确定的激情。“作为一个福建人,我很务实。我乐观地用行动来消除前面的种种顾虑与不确定。有趣的东西、能够构成好奇的东西在,自己参与了,那就够了。”

谈到这些年他高频次的展览活动,他回应道:“当下即时代变更之前夜,如此多而快的信息,你还以之前的效率和方式来工作,这是一个大问题。我要做的是把当下所吸纳的东西及时做应对和转化,如果不及时输出,自己的状态和语境随时移位,我不想错过这场及时的对话。”今年7月,他即将在龙美术馆再次举办大型个展。

作为一名职业艺术家,他的创作不需要等待灵感乍现或者情绪最饱满的那一刻,“我要克服创作中的种种矫情,任何时候、任何缝隙都可以干活”。他说,“艺术最有意思的部分就是可以把当下真实的想法和在流动的信息汇入作品里,变成人生的一种印记。至于是否完美,对于当下的我并不是最重要的。”

当代艺术家是一个社会角色

第一财经:这几年国内外的经济环境发生了明显变化,也会不可避免地影响到艺术生态和艺术市场,作为一个从业者,你是如何看待这种变化的?

陈彧君:偶尔大家见面也会聊这个事情,一方面艺术市场受到大环境下行的影响,藏家、画廊、美术馆都会基于自己的经济状况有所保守;另一方面,大家又看到艺术去“殿堂化”后,也吸引了更多年轻受众进入艺术收藏,艺术在社会层面的渗透开始进入另一个量级状态,所以这阶段整个行业的心态是复杂的。

我自己的态度是积极的,有更多不同行业的人参与,是对原来当代艺术小圈子的一次扩容。当代艺术本身就是一种开放的对话系统,只是现在交流的语言系统和情景有所变化罢了。

而从良性的市场生态看,中国这么庞大的创作人群不可能仅依靠几个大藏家和大机构的收藏来支持,它需要渗透在社会的不同根系中冒出新芽,现阶段参差不齐也无所谓,培育是一个有意义的过程。

第一财经:过去几年,你的活动越来越多元,在艺术、时尚、博物馆、网络上穿插,在过去的理解里,艺术家是很自我的,他们更多地面对自己的内心,你为什么要参加那么多的公众活动?

陈彧君:当代艺术与传统艺术有所不同,不仅是一种审美,创作者更有一个社会角色,你输出的东西,应该跟这个时代有一种摩擦感,否则容易停留在技术自我满足的层面,没有了思想的力量。所以这四年我做了很多活动,到老家去做直播、做论坛,去博物馆策划综合性的跨界活动,甚至还去做综艺。只有把自己推到那个场景,你才会知道:“哦,原来世界现在是这样子的”,否则的话,你会习惯性站在一个非常安全的角落去观看,视角是不一样的。

艺术家在创作之前需要一个兴奋值,或者说真实触动的所感,你才有可能输出东西。为什么要画一张画?为什么非画不可?如果没有那么多欲望去输出、去表达,创作就变成了一种压力。大多数人是需要不断去扩容的,外部有那么多值得好奇的、富有挑战的东西。我自己的方式或者说给自己的一个要求就是,无论在外面搞什么活动,回工作室就得静心把这些转化为能量汇聚在作品上,虽然说起来比较抽象,但在创作者心里这些都是可以清晰被感知的。如果没这个能力,那所有的这些事情或许就成了一种消耗。


第一财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现在做艺术家难度是非常大了,所有的图像前人都已经在审美上达到高峰了,作为一名当代艺术家,你如何自处并找到突破口?

陈彧君:任何一个时代的艺术家,一定是那个时代造就的。表面看起来大家是越来越聪明,教育和技术条件是越来越好,但我们无法退回去生成过去的那个时代,艺术也许是每个时代之存在最独特的印迹之一。前人中必然有我们的偶像,但是你不可能去还原、去复制,甚至是按原来的逻辑稍微再推进一下,其实都是很困难的,时空逻辑不一样。我们现在聊的突破虽然有历史的前因,但更重要的是当下状态自我的一个出口,它关系整个时代的氛围,更是自我意识的独立系统的生成与输出,这在任何时代都不容易。

但我觉得有意思的是当下科技的颠覆、文化间的博弈及全球地缘政治的拉扯,时代在每个个体面前又变得鲜活和陌生了。各行业都在面临颠覆性的变革,它必然会孵化出一道道全异的景观和创新的可能。今天,艺术家的工作也变复杂了,要成为一个综合格斗士,具备更多元的能力,抱怨时代不是解决方案。有一点想法,付诸行动,才会有可能性。现实总有那么多不乐观的东西在,而我乐观的点在于,人总要找有趣的东西,去构成自己的好奇和挑战。

离开美院10年,有独立的自由也有独立的虚空,还是需要纵向去寻求与社会的种种交集,艺术家不能被理解成一个孤立的人群。现在我更在意生活里的交流和表达,从这个角度理解,艺术上的突破其实也是生活中的种种转折,遭遇与解决是人生的常态课题。

没有市场,艺术家事业不可持续

第一财经:聊艺术时谈到商业,总是容易有些负面的解读,你是如何看待艺术家参与市场的?

陈彧君:我们这代还是在缺乏商业逻辑的环境中成长的,教育里没有,社会上也没人教你,我自己是在逆行了很久才慢慢意识到很多问题。商业是现代文明的重要支撑,社会运行需要它构成供求关系。今天艺术生态里的画廊、博览会、拍卖哪个不是商业,它是文化系统里的经济关系,这有什么好排斥。商业也是一个通路,是一个开放的高速公路系统。你要去北京,走路当然可以,但如果有高铁和飞机为什么不选呢?

今天的艺术家要向社会表达自己,如果没有商业的推力,交流就会变得很困难,从这个层面也可以把商业理解为艺术与大众交流的润滑剂。很多独立的、严肃的艺术见解,是需要商业来实现社会化普及和接纳的。个人理解,中国当代艺术还需要深思良性的商业系统建构,一方面为艺术家持续的创作提供可能,另一方面把文化价值的传递和收藏实现正向的循环。

我们不要简单去把艺术标签为商业、不商业,更不需要去排斥,艺术创作是本体,市场是可以让你持续发光、发亮的东西。


第一财经:一些出生于50年代和60年代的中国艺术家,在全球化的黄金时期,幸运地获得了国际认可,你是否也想过寻求这样的机会?

陈彧君:我们这一代人已经是全球化的产物,我们的身体和意识都镶嵌着全世界的信息,寻求国际交流也是一种本能反应。与早几代艺术家相比,我们现在心态不一样。当下全球都充斥着海量碎片,我们也不可能靠转化那点差异化的东西来获得认同,话题的交集、语言的融汇及个体身份微妙的立场都缺一不可,包括在市场上的认同,我们要去触达的似乎是一个相对比较平等的对话语境,可问题是当下复杂、不稳的地缘关系中,这些好像也都变成一个问题。

好作品的前提是真实

第一财经:可否分享你日常创作的状态?

陈彧君:现在都住工作室,上午9点到晚上12点随时都是创作时间,中午会休息一阵,或者到工作室周边田野转转,工作、生活之间没有明显的界线,自己挺享受这种方式。由于新的工作室没有了搬迁风险,自在宽松的状态自然转化为一种内化的安定,这是自己能觉察的一个大变化。当然,创作的思维还是保持着生长、流动的状态,工作室挂着的作品经常会被自己涂改,它们也是伴随着我成长的有机体,我喜欢这种流变的真实状态。

第一财经:对自己过去的创作,你是怎么评价的,是觉得还有更好的提升空间,还是说在某一个阶段,无法超越自己了?

陈彧君: 2022年在重庆龙美术馆做“艺术‘家’”展览时,把过往作品理了一遍,当20年前的作品置放在创作的发展逻辑线里,自己似乎也看清了当时每件作品的意义。作品没有所谓的“十全十美”,当时你所思考的、所要去触达的东西在作品里,过去的真实就构成了当下的意义,而人是回不去的。我现在所理解的好,就是把当下的认知或欲望做真实的表达,那每个阶段的状态恰好构成自己成长真实的轨迹,这个整体对人生来讲是美好的。好作品的前提是真实。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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