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时今日,一般估计,全世界的素食者里,七成是印度人。

2024年的估计:印度大概有二到四成的人吃素。其次墨西哥19%,巴西14%。

至于嚷嚷吃素最积极的美国人——大概只有不到3%的人口,能坚定地不吃肉、家禽或者鱼。

只要是经济宽裕点的地方,有得选,大家还是会自然地选择:吃肉。

虽然美国人素食主义者显得很多很热情,但食欲最真诚。

而在“吃得起肉,却选择不吃的人”之中,有些是为了个体健康,有些却是信念——后一种,经常成为一种姿态

许多不吃肉的人,可以追溯到传统与信念。大概公元前6世纪,耆那教规定了别吃肉。之后佛教皇帝阿育王也劝导大家别杀动物,别搞动物祭祀。


耆那教讲轮回。在素食主义这词诞生前,英语里曾经管素食者叫毕达哥拉斯:古希腊大哲学家,搞出勾股定理那位。据说是因为,毕达哥拉斯也信仰素食主义——他也相信轮回学说。

欧多克索斯甚至说:毕达哥拉斯不仅不吃动物制品,还和厨师猎人保持距离。大概类似于我国所谓,君子远庖厨吧?

大概信轮回的,会相对倾向吃素。大概觉得众生平等,能同理心到一块儿去。

希腊的斯多葛派,倒是不忌素食,理由是不把动物当人,觉得野兽缺乏人类的理性,所以人不该用对人类的道德来对待动物。

好玩的是:佛教国家如东南亚诸国,反而没那么多素食主义者?早年比丘是讲究不杀生,不食荤,并没说不让吃肉,甚至还有个概念,是所谓三净肉。反过来荤这个字,本指葱姜这类有气味的菜……中国和尚们不吃肉,大概从信佛的梁武帝萧衍开始,之前并不如此。

都说日本人吃得清淡,但日本人很爱吃肉。

日本历史上吃肉,禁一段又放一段,虽然执行力度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1872年,才明确让大家放开吃肉。当时还有些僧侣反对,说吃肉会摧毁日本人的灵魂。倒也不妨碍百多年来,日本人炸猪排吃个一溜够。有趣的是:日本人禁吃肉期间,私下并没根绝肉食,只大家会起点雅称来遮盖。比如猪肉锅不叫猪肉锅,叫牡丹锅;鹿肉锅不叫鹿肉锅,叫红叶锅。同理,马肉锅叫樱花锅。至于寿喜锅,大家都知道。


现在日本人牛肉饭猪排饭角煮也是吃得飞起,关东许多拉面都在用大肉做卖点。

早年葡萄牙人爱吃鱼,又信天主教;每逢大斋期,禁吃肉了,就来吃鱼。葡萄牙人喜欢拿奶油面糊,裹好了水果或海鲜,炸了吃。这种鱼吃法,就叫做ad tempora quadragesima——葡萄牙语的意思是:“守大斋期”。

16世纪,葡萄牙教士去了日本,带去了火绳枪、钢琴、地球仪、基督教和“守大斋期”。日本人管欧洲外来者叫南蛮,管火绳枪叫铁炮,管基督徒Christians叫切支丹,看中了这个“大斋期”:这玩意读音不是tempura么?好,就叫天妇罗吧。

所以日本人和葡萄牙人说是吃斋,炸鱼吃得还挺开心嘛。鱼都要生气了:

你们不是不杀生要吃斋吗?干嘛还要吃我啊?!


当然素食者本身也可以可爱——只要不麻烦人。

读《西游记》的诸位,一定对唐僧的化缘印象深刻:就因为他只吃斋饭,还得时不常让孙悟空驾筋斗云,三山五岳地磨烦。其实孙悟空来之前,唐僧已经折腾过一遍:

当日他五行山前遇了老虎,被猎户刘伯钦救下。老刘拿了烂熟虎肉,热腾腾请唐僧吃,唐僧便不肯。

老刘也说说了难处:哪怕那些竹笋木耳、干菜豆腐,也是动物的油来煎,实在难做素菜。还好老刘的母亲冰雪聪明,将锅刷干净,榆树叶子煎了茶汤,煮了干菜与黄粱米饭,唐僧这才吃下了肚。旁边老刘还吃些没盐没酱的虎肉鹿肉、蛇肉兔肉,陪唐僧吃斋。

唐僧这只是有点麻烦,还有人更琐碎呢:

程嗣章《明宫词》说,朱由检每月持十斋。御膳房不敢怠慢,将鹅褪毛收拾干净,将蔬菜搁在鹅肚中,煮一沸取出,酒洗净,再用麻油烹煮罢来吃:

本来贵人吃斋,是为了不杀生,但这种吃法,显然还是得杀鹅:作为食材之一的鹅,想必大不满意:掩耳盗铃,还不是要吃我们?就为了成全吃斋的形式?

唐鲁孙写清朝时节,睿王府有个太福晋常年吃素,胃口不佳。睿王孝顺老母,专门安排个小厨房,葱蒜韭菜都免入,专给老太太做素菜,厨师如走马灯般来了又去,老太太总是吃不下。

终于来了位厨师,炒出来菜美味绝伦,老太太心满意足。

但久而久之,大家生了疑心,仔细观察,发现这位厨子每天早起肩上搭一条白巾进厨房,先把那巾煮一煮,再用煮巾水做菜——敢情那白巾是用鸡汁煨过的,难怪老太太吃得香甜。这事被揭穿,厨师自然也得走路。

只不知道那位吃鸡汤觉得香的老太太,还是不是继续吃素呢?

《天龙八部》里有个类似剧情:虚竹一心吃素,阿紫偏要在他的素面汤里加鸡汤、下肥肉,虚竹吃了也承认香甜,发现了真相后才痛苦。

大概人的味觉骗不了自己:

好吃的东西,就是好吃。


吃素的诸位都知道,许多素斋点心,有诸如“素鱼翅”、“素脆鳝”、“素鲍鱼”、“素烧鹅”之类。当然咯,馆子里大可以拍胸脯,说绝不杀生,用料都是地道的素食材。

但这反衬两个事:

其一,许多人也默认,荤的确实比素的好吃——要不然,干嘛素斋要假装荤菜,假装成素鱼翅素烧鹅的;荤菜却不用假扮素菜,来个荤豆腐荤菜心呢?

二来,修佛修心,吃三净肉也不妨碍有颗佛心。反而嘴上说着不杀生不吃肉,却心心念念着让素菜描摹出鱼翅烧鹅之类的美味,有点刻意了。


话说回来,哪怕是古代的和尚,怕也没那么多禁忌。《水浒传》里,鲁智深去五台山下,自称过路僧人,问店家要牛肉、吃狗肉,店家也许他吃了。

清朝更有位白沙惺庵居士,有一阙《望江南》,所谓:

“扬州好,法海寺中游,湖上虚堂开对岸,水边团塔映中流,留客烂猪头。”

烂猪头就是猪头肉,炖烂了极美味。无独有偶,无锡著名的酱排骨,起源传说之一,也道是济公和尚在南禅寺挂单时,发明了这做法:用佛殿香火,慢煨猪肉,酥烂入骨。济公和尚的传说当然是附会的,但和尚庙里吃猪肉,扬州和无锡都有类似传说,大概不假。

汪曾祺先生《受戒》里有一段,说几个和尚过得敞亮,吃肉不瞒人,年下也杀猪。比在家人不同的,就是多一道仪式。老和尚给猪念一道往生咒,然后一刀杀来吃了。

我觉得这很好:这是一种相对自然真实的态度。虽曰杀生,但至少面对了因果。

如上所述,吃肉和吃素,各人有各人的口味,这个不用强求。

如果为了个人爱好、信念或健康,长期吃素,我会很佩服。我有朋友是吃长素的,而且自己精研厨艺,手法巧妙,我跟他也很吃得来聊得来。欧洲许多人老人消化不好,会吃蛋奶素,也所在多有。身体是自己的,自己知道。

但人类终究是杂食动物,这是客观实在,不是信念能改变的。对大多数普通人,肯定是营养均衡最健康。

如果罔顾个人健康需求地极端吃素,还弄点比如朱由检吃的鹅味斋、睿王府老太太吃的鸡汤素,以及各色“素烧鹅素鱼翅”,让吃素从一种饮食习惯,变成了一种姿态,既对人不好,也不利于己,是吧?

当然类似的道理,又不只适用于吃素。

更进一步:如果大家只是静静地各自吃肉或吃素,估计也不会产生啥矛盾。

有些人吃素是为了健康,那无可厚非。

有些人吃素是有生态责任意识,相信减少肉类消费有助于环保。

印度有些素食是传统,欧美亚文化里环保或嬉皮士也会吃素——《老友记》的Phoebe就是如此。

我有位吃蛋奶素、厨艺精湛的朋友认为,他吃素(和健身)能获得一种自律的掌控感。我深觉有理。

雅典卫城附近有个兼卖食材的饭店,我在那里吃了有生以来最好吃的沙拉——煎蛋+坚果+四种绿叶菜+葡萄干+葡萄酒醋+蜂蜜+橄榄——老板说他自己不素食,但他们店的素食菜单可以跟别的馆子打出差别度:有别于其他希腊馆子各种烤肉。

他说按他观察,乐意素食的人,会更愿意消费有机食品。

我也认识吃蛋奶素六十多岁了依然可以爬山遛狗的邻居,身材仿佛三十多的人——虽然皮肤会差一些,她说也不都是因为吃素,晒太多的关系。她日常用大块山羊奶酪作为蛋白质来源。

吃什么东西,是各人选择。



我以前说过一个事:每个人都有不肯吃的东西。有些是嫌口重,有些是生理过敏,有些是心结。比如我有位长辈,大学时吃过不新鲜的肉包,有了心结,此后长期不吃肉包。

但我那位长辈不介意别人在他面前吃肉包,也不劝大家不吃肉包。他说让年轻人解开心结,是因为还年轻,解开心结放开吃,免得错过些好东西;年纪大的就没太所谓了:毕竟那么多年积重难返,强行改习惯也没必要。他说人年轻时图个宽广,什么都最好见识见识;年长了图个舒服,不为难自己。就这样吧,也好。

但有些自己不吃肉,还劝别人不吃肉的,比较恼人。

我更觉得,麻烦的是,真有人有以下心理:

觉得自己吃素是在做出牺牲,觉得自己在做一种殉道与苦行,在反抗主流文化。由此产生了优越感和掌控欲,“吃素是好的,我已经吃素了,那我就比你们高一点点了,那我说话你们就得听!”——这比较瘆人。

口味如何永远是个人的,道德只宜律己不宜律人。

只要不干涉别人,爱怎么吃是自己的事;但一旦干涉了,甚至在吃什么东西上都能产生高低优劣,那无论前提多正确,都难免让人不舒服了。

个人认为李碧华最好的短篇小说《潮州巷》里,有个唐律师。

他前女友杨小姐吃素,理由是人要保持敏锐、警觉、冷静,不能把毒素带到身上去。她的原则性很强,认定动物都活得不开心,还担惊受怕,被屠宰前又又因惶恐而产生毒素,血肉变质。人们吃得香,其实里头是死气,消化时又耗尽能量,重油多糖味浓,不是饮食之道。

唐律师被女友逼着吃素,但也没那么拘着,偶尔吃白肉,“素菜若新鲜又真的很可口”,“上庭前保持敏锐清醒时很重要”。

我觉得这位唐律师比较可爱,他前女友比较麻烦。

本来这位唐律师和杨小姐在一起,后来他开始吃肉了——鹅肠鹅红、沙爹牛肉、冻蟹、胡椒猪肠猪肚汤,以及香鲜甜甘嫩滑的卤水鹅。

于是这位杨小姐就成了——前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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