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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231


江春入旧年

——嵇康与广陵

李 舫

嵇康,字叔夜,谯国铚人也。其先姓奚,会稽上虞人,以避怨,徙焉。铚有嵇山,家于其侧,因而命氏。兄喜,有当世才,历太仆、宗正。康早孤,有奇才,远迈不群。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恬静寡欲,含垢匿瑕,宽简有大量。

——《晋书·嵇康传》

从这场酒席中散去,微醺的中散大夫嵇康匆匆赶去另一场酒会。

在竹林间舒展广袖,狂舞长啸,清峻的嵇康想象自己是一只孤绝、清瘦的飞鸟,在寂寥的高空中不知疲倦地翱翔,俯瞰浩瀚的林海,俯瞰浩瀚的南中国。

夜的精魂不停地缠绵,不倦地周旋。

时而飞,时而停,时而高蹈轻扬,时而缱绻低回,中散大夫携琴自问——是否还记得曾经嬉戏的洛西、曾经夜宿的月华亭?是否还记得绵密无寝长夜漫漫、起坐抚弦遂成新曲?雅乐新成,纷披灿烂,戈矛纵横,惊天动地,嵇康谓之《广陵散》。

时光,如水波般流动。天池辽阔谁相待,日日虚乘九万风——端的是似水流年啊!

这是中国文化最浪漫深情的一刻,也是中国历史最波谲云诡的一页。嵇康像一只孑然独立的大鸟,与乌云一道在电闪雷鸣中穿梭。他龙章凤姿,不自藻饰;他悲愤幽咽,慨然不屈;他昂首嘶鸣,浩气当空;他弹琴咏诗,自足于怀——雷电为他的翅膀镶嵌了一道璀璨的金边,他踏着阵阵松涛,宛若深山中狂飙的雄鹰。

嵇康,224年出生于魏国谯郡铚县,先祖本姓奚,会稽上虞人,为避世怨,迁徙于嵇山,置家于其侧,因而以“嵇”命为姓氏。嵇康年少才高,重思想,善谈理,懂音律,能属文,高情远趣,率然玄远。正始末年,嵇康居山阳,“所与神交者惟陈留阮籍、河内山涛,豫其流者河内向秀、沛国刘伶、籍兄子咸、琅邪王戎,遂为竹林之游”,肆意酣畅,共倡玄学新风,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审贵贱而通物情”,世谓“竹林七贤”。

据史书记载,嵇康曾经在洛阳西边游玩,晚上夜宿华阳亭,引琴弹奏。夜半时分,突然有客人拜访,自称是古人,他与嵇康一同谈论音律,辞致清辩,于是索琴而弹,声调美妙无与伦比,他将这首乐曲传授给嵇康,并让嵇康起誓绝不传给他人,他亦不言其姓字。

——这就是传说中的《广陵散》。


嵇康所作《广陵散》,又名《广陵止息》,古时亦名《聂政刺韩傀曲》。嵇康以善弹此曲著称,听者如闻天籁。263年,嵇康为司马昭所害。刑场上,三千太学生向朝廷请愿,请求赦免嵇康,并要拜嵇康为师,司马昭不允。临刑前,嵇康无一丝伤感,从容不迫索琴弹奏,天籁般的曲调弥漫在刑场上空。嵇康弹罢,慨然叹惋:“世间从此再无《广陵散》!”

叹罢,从容引首就戮。嵇康时年仅四十岁。《晋书》记载:“康将刑东市,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弗许。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

海内之士,莫不痛之。晋文帝司马昭不久亦醒悟,然而,悔之晚矣。

痛失的,岂止嵇康,更有广陵清音。天籁只能天上得,哪堪人间共此声?

每读到此处,便无端地想起文天祥那首七律:

生前已见夜叉面,死去只因菩萨心。

万里风沙知己尽,谁人会得广陵音。

二十八个字,痛彻心肺。

秦始皇焚书坑儒,焚琴煮鹤。琴,“秦灭六国,至汉不兴”。时至魏晋琴、曲皆失,《广陵散》再无知音。

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欢聚,这是一个放浪无羁的时代。

忧时悯乱、骏放沉挚的阮籍,外柔内刚、淳深渊默的山涛,容貌丑陋、澹默寡言的刘伶,任性不羁、妙达八音的阮咸,清悟识远、狷介忠直的向秀,识鉴过人、谲诈多端的王戎,以及——永远不会缺席的嵇康。他们嗜酒如命,酣饮时烂醉如泥,清醒时装疯佯狂。

这是一幅怎样汪洋恣肆的画卷?这是一种怎样心有灵犀的景象?春风荡漾,柳丝拂面,众人一起围坐,面对面痛饮。阮籍习武艺,能长啸,善弹琴,好为青白眼。遇见所谓“唯法是修,唯礼是克”的礼法之士,阮籍必以白眼对之。阮籍的母亲去世后,嵇康的哥哥嵇喜来致哀,因为嵇喜是在朝为官的礼法之士,于是阮籍也不管守丧期间应有的礼节,给了嵇喜一个大大的白眼。后来,嵇康带着酒、琴而来,阮籍马上便由白眼转为青眼。阮咸更是不拘小节,大瓮盛酒,与猪同饮。嵇康与向秀饮罢,便在家门前的柳树下打铁自娱,嵇康掌锤,向秀鼓风,二人旁若无人,自得其乐。刘伶每饮必醉,常乘坐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左右顾盼,其妻劝止,刘伶大笑道:“死又何惧?死便埋我!”

这是一场怎样没有休止的酒宴?这是一群怎样没有嫌隙的挚友?他们虽有满腹才华,空有满腔壮志,却错生在一个毫无光亮的时代。曹魏后期,政局混乱,曹芳、曹髦既荒淫无度,又昏庸无能,司马懿、司马师父子掌握朝政,废曹芳、弑曹髦,大肆诛杀异己。他们所看见的,是恐怖的屠杀、虚伪的礼法。他们不满司马氏的所作所为,更不愿依附司马氏。他们崇尚老庄的自然无为,蔑弃礼法规则。他们是嵇康真正的知音,是他的听众、他的读者,无论微醺,还是酩酊。

有学者将这个时代称为“世说新语”时代。我们不妨用四个词来概括那个时代:玄幻,谋篡,战乱,黑暗。也不妨用四个词来概括他们的心绪:哀伤,苦闷,恐惧,绝望。

这是何等的玄幻、谋篡、战乱、黑暗?这是何等的哀伤、苦闷、恐惧、绝望?走出竹林,便是无尽的长夜,放下酒盏,便是亘古的空虚。他们紧紧地贴服着大地,紧紧地簇拥在一起,像凛冽寒风中残存的雏鸟——覆巢之下,其能幸哉?

万里风沙知己尽,谁人会得广陵音?

嵇康一生放荡作文,桀骜为人。他的诗歌存世仅五十余首,后世却评价极高,赞叹其诗不为《风》《雅》所羁,直写胸中之语。他的文论存世六七万字之多,句句隽永,字字珠玑。读嵇康的《琴赋》,眼前不时闪回这位执着于精神自由、终日与琴为友的士子形象:

余少好音声,长而玩之。以为物有盛衰,而此无变;滋味有厌,而此不倦。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处穷独而不闷者,莫近于音声也。是故复之而不足,则吟咏以肆志;吟咏之不足,则寄言以广意。然八音之器,歌舞之象,历世才士,并为之赋颂。其体制风流,莫不相袭。称其才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美其感化,则以垂涕为贵。丽则丽矣,然未尽其理也。推其所由,似元不解音声;览其旨趣,亦未达礼乐之情也。


嵇康以为,“众器之中,琴德最优”。而操琴之德,何尝不是为人之德?在《琴赋》文末的“乱”段,嵇康咏叹琴的和悦之德,无法探其深广;体味琴的清明之体,无法知其旷远;感慨琴的高邈之美,无法与其企及;倾听琴的优良之质,无法得其驾驭;惋惜琴的至性至情,堪称群乐之首,可惜知音者渺邈。而这些,何尝不是以琴寓世、以琴喻人?

愔愔琴德,不可测兮;体清心远,邈难极兮;良质美手,遇今世兮;纷纶翕响,冠众艺兮;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唯至人兮!

嵇康文章,多为论说,所著诸文论六七万言,皆为世所玩咏。他曾作《声无哀乐论》,针对儒家的“治世之音安以乐,亡国之音哀以思”,旗帜鲜明地加以辩驳,音乐是客观存在的音响,哀乐是人们的精神被触动后产生的感情,两者并无因果关系,亦即“心之与声,明为二物”,“心”和“声”,明明就是两种东西,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关系。

夫天地合德,万物贵生,寒暑代往,五行以成。故章为五色,发为五音;音声之作,其犹臭味在于天地之间。其善与不善,虽遭遇浊乱,其体自若而不变也。岂以爱憎易操、哀乐改度哉?及宫商集比,声音克谐,此人心至愿,情欲之所钟。故人知情不可恣,欲不可极,因其所用,每为之节,使哀不至伤,乐不至淫。因事与名,物有其号。哭谓之哀,歌谓之乐。斯其大较也。

嵇康为文,多借景抒情,托物言志。在《琴赋》中,他讲述琴的材质的生长环境、在能工巧匠手中的制作,随之写到琴音的优美典雅,变化无穷,盛赞琴的高尚和平、纯洁正直的品格。不论是琴音、琴思、琴德,还是叙事、写景、抒情,嵇康之文如同其人,笔势放纵,汪洋恣肆,辞采绚烂,让人无法不击节赞叹。

正是在这篇赋中,嵇康以自己喜好将古琴曲目排出顺序。他认为,首先无可争议的是《广陵》,接下来是《止息》《东武》《太山》《飞龙》《鹿鸣》《鹍鸡》《游弦》,他认为这几首古曲变换为不同的演奏方式,如果声色自然,流畅清楚美妙,都能消除烦躁情绪。后代变换的俗谣俗曲,当属汉末蔡邕创制的《蔡氏五弄》。接下来还有《王昭》《楚妃》《千里别鹤》。最后还有一时权宜之作,杂进俗曲,也有一些值得浏览的琴曲。所以,所谓曲高和寡者,“然非夫旷远者不能与之嬉游,非夫渊静者不能与之闲止,非夫放达者不能与之无吝,非夫至精者不能与之析理也”。

嵇康道德文章影响深远,清代何焯感喟:“叔夜千古人,此赋亦千古文。读此赋,如闻鸾凤之音于云霄缥缈之际。”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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