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网 记者 种昂 2025年2月17日，山东登海种业股份有限公司创始人、名誉董事长李登海参加了在北京召开的民营企业座谈会。会后，李登海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李登海表示，国家将继续支持有能力的民营企业牵头承担国家重大技术攻关任务。这表明民营企业在国家科技创新和产业升级中能够发挥更重要的作用。
在李登海看来，农业与AI（人工智能）同样是高科技领域，同样是具有战略意义的产业。当下，中外AI企业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产业竞逐，同样的较量也在数十年间发生在他所耕耘的玉米种业上。
玉米是中国第一大农作物，种植面积、单产和总产均位居全国首位。玉米不仅是人类重要的口粮，还被称为“饲料之王”，占畜牧、家禽、水产养殖饲料中的50%~70%，肉、奶、蛋、油等产业都靠玉米支撑。同时，玉米在化工、医药、纺织、造纸、食品、能源等工业生产中被广泛应用。
AI的算力是由芯片决定的，种子则是农业的“芯片”。在世界玉米栽培史上，有两个人的名字是绕不开的：美国先锋种子公司的创始人华莱士，他是世界春玉米高产纪录的保持者；中国的李登海，是世界夏玉米高产纪录的保持者。在中国种业，曾有“南袁北李”之称。其中，“南袁”指的是袁隆平，他被称为“杂交水稻之父”；“北李”就是李登海，他被称作“中国紧凑型杂交玉米之父”。李登海选育并推广的紧凑型杂交玉米种子，将每亩地可供养人数从此前的1人提高到4.5人，在中国的种植面积累计推广达15亿亩，直接增加经济效益1500多亿元。
2025年2月23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进一步深化农村改革扎实推进乡村全面振兴的意见》发布。这份中央一号文件提出，“以改革开放和科技创新为动力”“确保国家粮食安全”。
接连受到政策的感召，李登海为登海种业2025年的发展制定出一份新蓝图。2月21日，在接受经济观察报采访时，李登海透露，今年登海种业将在原有基础上追加投资5亿元到6亿元，用于扩大公司规模、加大研发投入等方面。
一
见到李登海时，两个助理正为他查看腿伤。去年玉米秋季考察时，李登海凌晨2点半起床，6点赶到济南机场，搭乘早班机飞往宁夏查看试验田，随后又花四个半小时飞到新疆伊犁河谷调研玉米加工厂，到巩留县的时候已是次日凌晨1点多。早上7点起床后，又赶赴嘉峪关、酒泉、张掖，辗转来到牡丹江……连日奔波，他回到莱州后突发高烧，腿上皮肤发红、灼热肿胀，被诊断为“丹毒”（一种急性感染性疾病）。
腿伤未愈，李登海却没有停下脚步。
2025年春节，李登海又是在海南的试验田里度过的。李登海今年76岁。细算起来，29岁以后、47年中每一个春节，他都守在海南的玉米田中。
按照李登海的行程，参加全国两会之后，他将从北京直接赶回海南。让他心心念念的是海南即将收获的新玉米种质，他将继续挑战夏玉米新的世界纪录。
此前，李登海用了50多年时间，将中国夏玉米亩产从二三百斤提升到了超1402.86公斤的世界最高水平。
1966年，李登海初中毕业返乡务农，回到了莱州后邓村。1972年，23岁的李登海当上了村里的农科队队长。
“当时，莱州是全国农业科技先进县，村里农科队主要研究小麦、玉米、花生、地瓜四大类，产量最低的就是玉米。”李登海回忆说，胶东当地“二马牙”玉米品种一亩地也就产二三百斤，而小麦能打四五百斤。“为啥‘大粒’的（玉米）产量还不如‘小粒’的（小麦）？”
当时的一份美国农业考察报告上说，美国华莱士创立的先锋种子公司培育玉米的亩产量达到了1250公斤，是当时中国玉米最高亩产的数倍。这份报告让李登海感到震惊，他立志“要开创中国玉米高产道路，赶超世界先进水平”。“华莱士是美国农民，我是中国农民。美国农民能办到的，我们中国农民也能办到。”他说。
当时，全国都在攻关“玉米亩产1500斤”，李登海带领农科队也加入其中。可作为一个普通农民，李登海的豪言壮语、大胆尝试，根本没有人信。
1972年夏天，小麦收获后，李登海带着九个人外加一头牛，来到玉米田里。原本很快就能种完的一亩二分地，他们用了好长时间才播下。时间都花在了研究上——如何开沟、播种、施肥。那时，中国农业种植普遍使用的是农家肥。村里人看到厕所，都捂着鼻子跑；可他为了追求高产，带着队员到处抢着挖厕所……
追求高产无外乎两个办法：栽培和育种。最初，李登海带着队员天天研究玉米所需的光照、水分、养分、密度，晴天满身汗，雨天一腿泥，一点点改进栽培水平。有时白天外出县乡开会，晚上回来也要打着手电跑到田里查看玉米长势。
用尽了洋知识、土办法，李登海硬是通过120多块高产田里的试验，把玉米亩均产量提高到了660公斤，逼近了“1500斤”大关。收获后，李登海高兴地骑着自行车一路飞驰到公社报喜。
可此后，李登海高产攻关田里的玉米仿佛遇到了一个无形的障碍，玉米亩产很难再提升了。
二
1974年，李登海进入莱阳农校深造。
这一年中，他开始恶补农业知识，快速学完了十几本基础理论书籍，写下了二十余万字的读书笔记和试验记录，整理了二十多项有关育种、栽培、肥料等方面的试验材料。
临走时，老师刘恩训欣赏这股潜心钻研的劲头，交给他20粒种子。这是从国外专家手里得到的分离自交系的基本材料“XL80”，它们成为李登海玉米育种的关键起点。此后的四个月里，他试验了4000多个组合、考察记录了50多万个数据后，终于从“XL80”的种子里，分离选育出较为理想的植株“掖107”。
从那时起，李登海才明白，只有选育出良种，才能实现高产。
一般来说，培育一个玉米品种的周期通常要8到10年。北方种植每年最多收获一季，为了缩短试验周期，李登海决定远走他乡，来到素有“天然温室”的海南。
那时的海南，并非现在的度假胜地。1978年冬天，李登海坐了汽车、换了火车、又改乘轮船，辗转了八天八夜才来到海南三亚荔枝沟。
平时，李登海和同伴们驻扎在山沟里，住的是四面漏风的草棚子，吃的是从家乡背去的萝卜干和海带丝，还要提防无处不在的蚊虫。他们发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南泥湾精神，白天四五点跑到地里一边搞科研，一边干农活，有时给玉米套袋时在田间一站就是三四个小时；晚上挑灯夜战，开荒耕地，常常干到深夜。
李登海对于这种生活乐此不疲。他常说，玉米的拔节声是最美妙的音乐。让李登海最痛苦的是科研中的各种意外。一天傍晚，李登海跑到育种田去看他的“宝贝”。谁知两头水牛把地里的玉米苗啃食、踩踏得一片狼藉！李登海脑袋“嗡”的一声，两眼一黑，一屁股坐到地上，一个山东大汉哭得撕心裂肺。很长一段时间，他一听到牛叫就感到头疼。
在开展玉米高产攻关的同时，李登海逐渐发现了玉米高产能力的极限和产量上不去的原因。
原来，中国成片种植的玉米多是平展型，即叶片呈现平展形态，种植密度达到4000株/亩时，叶片相互交错，会导致田间不透光、不通风，玉米为了获取光照会向上生长，造成空秆、易倒伏，产量下降。所以在120多块试验田中，没有一个能够突破“1500斤”大关。
一个玉米新品种，从培育到成功，概率只有十二万分之一。这意味着需要大量的玉米自交系杂交筛选，才可能找到高产、抗病、抗倒伏的良种。这是一场时间与耐力的考验。即使通过南繁北育，玉米育种也需要一个漫长的周期。
天道酬勤。李登海在选育良种时偶然发现，一种紧凑型杂交玉米可以增加种植密度、提高产量。这种紧凑型植株叶片向上伸展，不遮挡相邻植株的光照，大面积种植时能够缩小株距，夏播每亩种植密度可达5000株以上，春播可达6000株以上，从而提升玉米的亩产。
1979年，经农业和农业科技主管部门组织专家、教授实地验收，李登海所种的两块高产田亩产分别达到了776.9公斤、774.9公斤，中国首次实现了夏玉米亩产超过“1500斤”的重大突破。
更为重要的是，在历经8年种植了100多个品种的实践后，李登海终于找到了高产攻关的方向。从此，李登海开辟出以紧凑型玉米进行高产攻关的新路径。
三
可随着攻关玉米高产不断深入，李登海的科研经费越来越捉襟见肘。
作为农业科技先进县，当时莱州设立了“县—公社—大队—小队”四级农科组织。李登海是后邓村农科小队队长。身为一个基层农科人员，李登海几乎没有国家科研单位的基础条件——无资金、无试验田、无研发设备、无办公场所、无科技人员和助手。
李登海回忆道，当时科研体系是院所来育种、良种场抓生产、农技站搞成果推广、种子站卖种子，四个机构各负其责、各行其是。即使身处科研机构，一项农业科技从研发到推广也要经历复杂且漫长的过程。这不利于新技术、新产品的快速应用。
华莱士的经历启发了李登海。作为一个美国农民，华莱士创立了先锋种子公司，当上了董事长、农学家。“当时我以市委委员的身份向烟台市委书记写了申请，仿照国外研发模式，建立一个民营试验站，融育种、生产、推广、销售等职能于一体。”
1985年4月15日，李登海自筹资金2万元，创立了全国首家民营玉米产业化种子企业——掖县后邓农业试验站（登海种业前身）。它比原农业部1995年提出“育繁推一体化”种企整整早了10年，迈出了种子产业化的第一步。“后邓农业试验站”看上去十分简陋——三间老屋、几条麻袋、几个箩筐、几把农具，试验田除了外租的土地，连母亲口粮田和责任田也用上了。但李登海坚持“不向国家伸手，不向集体要钱，自负盈亏搞科研，以科研养科研，把科研成果贡献给国家，在农业科研种子推广体制改革方面闯出一条改革的路子来”的工作思路。
科技人员下海，总会面临从技术到市场的转型。如何把育出的良种推向全国、自负盈亏，对于李登海来说，也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种子，类似一种期货产品——卖种子时说得再好，也无法让农民预知秋后的产量。如何才能让老百姓放心购买？李登海探索出“在老百姓眼皮子底下搞生产”的示范销售模式。最初，他在国内玉米主产省份，向个人、农技站、种子公司等免费分发种子，通过示范带动销售。一场秋收后，不同玉米种的收成高下立判。大幅提升的产量终于引来了全国各地的订单。
李登海育出的紧凑型杂交玉米高产品种也得到了国家的认可和支持。1990年，原农业部在莱州市召开“全国玉米生产会议”，确定了“八五期间推广紧凑型玉米1亿亩，增产200亿斤粮食”的国家重大项目。全国掀起了推广紧凑型玉米杂交种创高产的热潮。
一粒种，千斤粮；一亩地，万顷田。“八五”“九五”期间，全国推广李登海育成的紧凑型杂交玉米种植面积约占全国种植面积的三分之一以上，最高年份占全国玉米种植面积的43.2%，占山东省玉米种植面积的90%以上。
1997年，李登海以2400万元收购了5家种子公司，扩大了种子公司产业化发展的规模；1998年7月15日，李登海在试验站的基础上，注册成立了莱州市登海种业有限公司；2005年4月18日，山东登海种业股份有限公司在深交所上市。
四
登海种业（002041.SZ）上市后，股价攀升、市值增高，跻身中国种业五十强第三位。李登海入选富豪榜，成了“莱州首富”。
可这个“首富”看起来更像一个朴素而低调的农民。
76岁的李登海每天过的仍是几十年如一日的“玉米时间”：早上5点多爬起来，先跑到试验田看看玉米长势；晚上10点多，还要打着手电再到地里转一圈。
几十年来，李登海依然保持着节俭的习惯——日常食谱基本上就是大葱蘸酱、玉米面粥、大菜包子；有时，一天只花十块钱的生活费，出差的机票只买打折的经济舱；一天下地好几次，他脚上常年穿的是一双黄胶鞋，兜里塞的永远是那部早已过时的翻盖手机，连个微信都没有。
说起从科学家到企业家转型带来的财富，李登海全不在意：“创办企业、上市融资的初衷都是为了自负盈亏搞科研，以科研养科研，把科研成果贡献给国家。”
可选育良种，并非有钱就行，关键在于种质资源。原来，玉米是杂交作物，需要丰富的种质资源进行杂交，才能育出良种。玉米起源于墨西哥和秘鲁一带，后经欧洲，于16世纪传入中国。中国一直缺少玉米种质资源。当初李登海突破750公斤/亩大关的品种也是基于国外种质资源的引进而得以培育出来。
1996年，急于开拓中国市场的美国先锋种子公司表达了与李登海合作的愿望。美国先锋种子公司由华莱士创立，他正是当初李登海对标的榜样。华莱士与李登海跨越时空，以这种方式再次“相遇”。
美国先锋种子公司拥有先进的栽培技术、种质资源、管理理念和推广销售模式，登海种业希望借合作补足自身发展的短板。2002年12月，经过6年的谈判，双方签署了合资协议，创立了山东登海先锋种业有限公司，其中，登海种业持有51%的股权。
李登海深知，种子对于一个国家农业和粮食安全的重要性。中国人多地少，比任何一个国家都需要提高单产。“中国人的饭碗要牢牢端在自己手中,就必须把种子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访问美国先锋种子公司时，对方以升起五星红旗的规格接待了他。李登海认为，这是对他30余年玉米科研奋斗成果的认可，更是一个世界玉米强国对中国种业的尊重。
逐渐补齐了短板，李登海开始进入科研收获期，不断突破玉米的高产纪录。
他带领团队远赴宁夏、新疆、甘肃、内蒙古等地建立了玉米制种基地、生产基地和加工中心，育成通过国家和省级审定的玉米品种超过300个，在我国率先选育出了亩产突破700公斤至1402.86公斤的夏玉米高产品种和亩产突破1500、1600公斤的春玉米高产品种，先后七次创造中国夏玉米高产纪录，两次创造世界夏玉米高产纪录。
中美之间的产业竞逐，不仅发生在AI实验室里，也出现在田间地头上。如今，世界春玉米高产纪录由美国创造，夏玉米高产纪录由中国保持。要说中美杂交玉米水平的差距，与AI领域之间颇有相似之处。
李登海认为，经过数十年的追赶，中国生物技术、种植资源已经跟上来了，但与美国相比仍有一定的距离，有两项差距颇大。其一，中国种业发展了，种业公司的研发能力却没能跟上。美国科研的主体是企业，种业公司不足百家，但规模大、研发投入高；中国种业公司有8000多家，其中，玉米种子公司为2000家，有研发能力的公司却不足2%。其二，中国缺乏有效的科研管理体制。科研院所占有了大多数科研资源，但人员不去一线、技术经不起实验、科技成果无法变现，为了评职称、发论文，学者之间互不交流，无法形成一流的研发创新团队。
李登海几乎凭一己之力，自主创新、自力更生，通过登海种业实现了科技成果的市场化、产业化、资本化运营，用了50多年时间助推中国玉米高产能力提升1倍以上。
如今的李登海仍耕耘在玉米田中，从未停歇。
2025年2月17日，作为民营种业企业代表，李登海参加了在北京召开的民营企业座谈会。回来后，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李登海表示，国家将继续支持有能力的民营企业牵头承担国家重大技术攻关任务。这表明民营企业在国家科技创新和产业升级中能够发挥更重要的作用。他更加坚定了科技创新的信心，坚定了民企发展的信心。
连日来，李登海制定出一份新时代登海种业发展的新计划。
在这份蓝图中，2025年登海种业将在原有基础上追加投资5亿元到6亿元，用于扩大公司规模、加强研发投入、生产加工以及推广服务的团队建设。同时，登海种业将进一步完善四大玉米区育种中心（西北春玉米区、东北春玉米区、西南春玉米区和黄淮海夏玉米区），并加大青岛生物技术中心的人才招聘力度及加强生物技术应用人才的培养。
李登海表示，登海种业将继续“开创中国玉米高产道路，赶超世界先进水平”，力争再次突破中国夏玉米新的世界高产纪录，并将登海种业的高产品种推广达到全国玉米种植面积的三分之一。
种昂经济观察报记者
山东新闻中心主任
关注石化、钢铁、机械制造以及山东地区区域新闻报道，擅长公司新闻分析、人物特写、深度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