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

却没有几个人有机会留下自己的印迹

去年今日,2月25日,宗庆后去世。

我没有机会为他写家传,但曾为他早期的一名「打手」写过。

她的一生,前半段是洋学生,中间是红司令,后半段是宗庆后的爱将。人生经历之丰富,几乎经历每一个时代波峰。


「司令」的美好时代

特殊年代,她是红司令,曾带人进出省军区,白吃白喝。

作为教师造反派头头,她在教育厅前后搞了一年多时间,斗了不少当权派。时任教育厅长余从善整天被喊到办公室交代问题。他是个老实本分的人,看见造反派咄咄逼人的气势,马上低下头来,向革命群众认罪。

「革命」了一段时间,造反派要上北京见毛主席,当面要求为教师解决一系列民生问题,再向主席汇报被反动路线「迫害」的事实。

去北京,需要一笔不小的路费。说来也算革命行动,不能从自己兜里掏钱,就让教育厅长余从善过来解决问题。余厅长平素不敢得罪红卫兵,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原则性问题上却很硬气,迟迟不肯签字,资金始终未到位。

但还是想去北京见毛主席反映问题,怎么办?

后来就按地区分头组织,指派代表,每人负责一个地区,最后组织了 2000 多人,统一听从她的指挥,浩浩荡荡来到杭州城站火车站。挤在站台上,来一辆空车就集体趴到列车厢顶,要求把车调度到北京方向。

两千多人这么胡闹,从下午五六点耗到凌晨。眼看铁路运输系统就要瘫痪,搬来军管会也没用,只好继续做思想规劝工作。但看司令未发令,大家都不听话,他们就做单人工作,讲道理,说周总理亲自打电话来,不要去北京,得在本地复课闹革命,意见都可以反映上去。

她想,党中央的声音要听,毛主席的话更要听,我们又不是乱七八糟的,我们是群众闹革命。于是一节节车厢挨个通知,一喊「大家下去」,所有人全下去了。

像铁路大罢工的领袖林祥谦一样,她不叫,一个都不来;她不下令,一个都不走。

「有权威的。」几十年后,她大声说。

人一散掉,造反总指挥部的图章也丢在车站,不知在谁手上。她这个司令也就自动下台,像其他人一样,随人潮逐波浪,回到农村学校。

回到本地闹革命,斗志一点也不减。但在乡里一个会场上,批斗公社、区里的领导,演讲结束后照例带领大家喊口号,喊完「打倒刘XX,打倒反动学术权威」,本应切换到「保卫毛主席,保卫党XX,保卫XX大革命,毛主席革命路线万岁」上来,然后响起热烈的掌声,批斗大会就胜利结束。

可这一天,喊完口号之后,原本应该沸腾的人群无动于衷,下面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射来。她有些忐忑,仔细一回神发现自己犯了大错:顺着「打倒」一词,她喊出了「打倒刘少奇,打倒反动学术权威,打倒毛XX」……

本来以为风光过了,世面也见过了,结果在这种小事上翻船了。

台下的小兵们一从惊愕中反应过来,迅速冲上来四个,「高帽戴起、牌子挂起,两只‘翅膀’往后一剪,‘喷气式’搞起。」说起当时场景,她的回忆依旧清晰而简洁,毫不拖泥带水。

回头看,多亏了这次失误,让她在火热年代靠边站了很多年,1976年清查时仅关了几天牛棚审查一番就放出来了。


开电梯的「教师」

对于儿子后来说1976年之后不得势甚至受审查,她很反感:「我一个人民专业教师,怎么可能会这样。你现在是对我‘血泪控诉’,万想不到你是这样的。」

经过一番折腾,她调到教育局成人教育办公室,接触了有关职工教育的知识。时间不长与科长闹矛盾,被派去开电梯。

以前电梯有驾驶员,拿只小板凳坐在角落专门负责按楼层。2004年我在新京报时,电梯里还有个传说中的处级驾驶员,一到下班时间电梯一锁回家,夜班编辑只能走楼梯。

她怎么受得了这个,跟领导提出想当老师。

恰巧由于十年破坏,青年工人普遍文化水平很低,无法适合岗位需求。不得已,很多企业办学为他们补课,需要引入大批教师。

职工教育和她曾经搞过的农民识字补习教育有相同之处,之前也曾得到贫下中农的肯定,说她搞群众工作有一套,又在机关受了职教知识的熏陶,自觉完全可以胜任。

一问之前的编制、待遇和职称都不变,有了保证,1982年,她主动报名,从教育局分配至国营杭州罐头食品厂教育科工作。

杭州罐头食品厂专做外贸出口,利润可观,给老师的待遇相对社会上要好不少,月薪等同于上提一级工资。何况每天去食堂打餐,吃的是肉骨头,一毛钱一大碗,营养又好。自己吃饱喝足,还能给家人带上一些。

可惜,这家罐头厂最终在1989年因外部制裁而遇到了出口困难,眼看抢救无望,不得已,1991年,罐头食品厂被卖身给校办企业娃哈哈

这起兼并案可谓轰动一时,成为娃哈哈历史上的重要一步。

但对她而言,这里是教师生涯的最后一站。

一合并,宗庆后砍掉了教育科,说人要各司其职,学生才要好好读书,工厂里上什么课。如果真有需要,就送到外面去培训。


娃哈哈(原杭州罐头食品厂)还剩了半扇厂门,原来叫秋涛路 1 弄,2020 年 10 月份拆除


宗庆后的「对面桌」

她闲不住,想做往外跑的公关工作。但领导觉得有能力胜任繁重的工作,想把她安排到总经理办公室,和宗庆后面对面打交道。

这是后来党委书记、现三捷集团老总杜建英的工作。

但她觉得自己心直口快,不喜欢明枪暗箭、捧高踩低的工作氛围,干不了办公室的工作,干脆在外派单位干了一年月,等第二次安排,根据她的意愿,顺利到了市场部法律顾问室,负责企业品牌商标、消费者权益的维护,《产品质量法》的贯彻等工作,负责市场调查、打假。

那时市场经济刚起步,社会上假冒伪劣产品遍地都是,若企业不自己组织打假,迟早被假冒产品把口碑做死。娃哈哈一跃成为国内龙头企业,问题就更严重,而且也很难处理。

为了打假侵权,她跑过很多全国各地很多地方。一到当地,先跑到零售店暗访,问到进货地点,再顺藤摸瓜,搜到工厂,和人斗智斗勇,叫他们赔偿、销毁生产线。

有次她跑到山东,一个人和黑心厂商谈判,叫他赔钱,对方死活不同意,她也没办法。

无论怎么能干,到底是手无寸铁的女人。在打假办干了差不多半年,她就转到市场部,和公关部相辅相承,市场调研、企业宣传、形象维护、广告策划,统统都要做。


「被迫」提前退休


1994年,娃哈哈公司投资了一部电视剧,导演拿了钱,却没写公司名字。她匆忙赶到临沂处理此事,赶在导演上飞机前见了一面,一起吃了顿饭。饭桌上,此人各种推诿,让她直接去找制片人,而制片早已不见人影。

镜头加不上,钱也没要回来。

为了此事,她连续五十六个小时没睡觉,一直在奔波。

回到酒店,因劳累过度,犯了低血糖,她摇摇欲坠,腰撞到了桌角,伤到了肾脏,顿时失去了意识,晕倒在地。清醒之后,人已经爬不起来了,只能趴在地上,拖着身体匍匐爬到门口开门,大声呼救,这才及时被人发现,送到医院就诊。

此事过后,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五十多岁,吃不消做强度太大的工作,便做了娃哈哈集团公司报的编辑。

领导虽常夸她文章写得漂亮,却始终没有重用。后来又因为公司里有人嚼舌头,她尽心尽力工作,却被污蔑成一个小人,一直咽不下这口气。

儿子们孝顺,见母亲一大把年纪仍为这件事难忍怒气,便劝她办理提前退休,眼不见为净。

当然,也有她处不好人际关系的原因。企业小的时候,惜才;等到企业做大了,人才多了,她对企业的价值也没那么大了,加上与领导关系闹翻,有些被迫提前退休的嫌疑。

1995退休之前,她向宗庆后反映了身边的情况,也得到了相应的重视与处置。

如果她再干10年,就能趁着达能合资拿到员工股了,那就将是另一个故事。

我写了300多部家传,发现读书人、绅士、企业家、地主出身居多;个别平民家庭出身的,则通过读书、从军等方式,升华出家族新命运、家风新基因。

家史即国史,现代国家鼓励学生先讲家史、次学国史。通过家庭记忆传承,孩子汲取父辈记忆和智慧、经验、教训的力量,节节攀升。

死亡不是人生的终点,遗忘才是。在这个意义上,每个人都是生命和文明积累的二传手,人人都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而记忆的中断,便是文明传承的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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