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蹲在窑洞门口,望着远处光秃秃的黄土坡。坡上零星长着几棵歪脖子树,树皮都被剥光了,露出惨白的树干。这是民国十八年,陕西大旱,庄稼颗粒无收。
"爹,吃饭了。"女儿小翠在窑洞里喊。老马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黄土。说是吃饭,其实也就是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里面飘着几片野菜叶子。
老马端着碗,蹲在门槛上慢慢喝着。小翠坐在炕边,怀里抱着个布娃娃。那娃娃还是她娘在世时给她缝的,如今已经破旧不堪,露出里面的麦秸。
"爹,我想娘了。"小翠突然说。
老马的手抖了一下,碗里的糊糊洒了几滴在地上。他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婆娘还在。那时候虽然日子也苦,但好歹一家人在一起。谁能想到,一场伤寒就要了她的命...
"爹,你看!"小翠突然指着窗外喊。老马抬头一看,只见黄土坡上走来几个人影。等走近了才看清,是村里的王二狗和他婆娘,还有几个面黄肌瘦的娃娃。
"老马哥,"王二狗站在窑洞外,搓着手说,"俺们...俺们要走了。"
"走?去哪?"老马放下碗,站起身。
"逃荒去。"王二狗的婆娘抹着眼泪说,"这地方活不下去了。听说山西那边有粮,俺们想去碰碰运气。"
老马沉默了。他知道,这一走,可能就是永别。可他能说什么呢?这黄土坡上,连草根都快被挖光了。
"路上小心。"老马最后只说了一句。
王二狗一家走了。老马站在窑洞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黄土坡上。小翠抱着布娃娃,小声问:"爹,我们也要走吗?"
老马没说话。他摸了摸女儿枯黄的头发,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
日子一天天过去,村里的人越来越少。有的去逃荒了,有的...老马不敢想。他听说,有人饿极了,连观音土都吃。那东西吃下去,肚子胀得像鼓,最后活活胀死。
这天傍晚,老马正在窑洞里给小翠讲故事,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喊:"老马!老马!"
老马出去一看,是村里的李老汉。李老汉气喘吁吁地说:"快...快去看看,你家地里...长苗了!"
老马一愣。这大旱的天,地里怎么会长苗?他跟着李老汉跑到自家地里,果然看见几株嫩绿的苗子从干裂的黄土里钻出来。
"这是...这是..."老马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是荞麦!"李老汉说,"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头一回见这时候长荞麦!"
老马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摸着那几株嫩苗。这是老天爷开眼了吗?他想起婆娘生前常说,再苦的日子,只要肯等,总会有转机...
然而,老马的喜悦没持续多久。第二天一早,他就发现地里的苗子被人踩坏了。嫩绿的茎叶被碾进黄土里,像是被人故意践踏过。
"谁干的?"老马红着眼睛问。
李老汉摇摇头:"昨晚我听见动静,出来一看,好像是...是刘三。"
刘三是村里的光棍,平日里游手好闲。老马找到他家,发现窑洞已经空了。地上散落着几根荞麦苗,显然是他临走前干的。
"这个畜生!"老马气得浑身发抖。他知道刘三是故意的,自己活不下去,也不让别人活。
小翠抱着布娃娃,怯生生地问:"爹,我们是不是要饿死了?"
老马看着女儿瘦削的小脸,突然下了决心:"不,爹带你去逃荒。"
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老马带着小翠上了路。黄土坡上,又多了两行脚印。小翠走不动了,老马就背着她。布娃娃的胳膊断了,小翠哭了一场,老马用布条给她绑好。
走了三天,他们到了一个村子。村里人说,前面有赈灾的粥棚。老马松了口气,想着总算有活路了。
然而,当他们赶到粥棚时,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成千上万的灾民挤在一起,像一群饿极了的野兽。发粥的人拿着棍子,谁往前挤就打谁。
老马护着小翠,好不容易挤到前面。刚要接过一碗粥,突然被人推了一把。粥洒了,碗碎了。小翠吓得大哭,布娃娃掉在地上,被人群踩得稀烂。
"我的娃娃!我的娃娃!"小翠哭喊着要去捡,老马死死抱住她。他知道,一旦松手,女儿就会被人群吞没。
那天晚上,小翠发起了高烧。老马抱着她,坐在荒郊野外。没有药,没有水,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寒冷。
"爹,我冷..."小翠虚弱地说。
老马把最后一件破棉袄裹在女儿身上。他想起婆娘临终前的话:"一定要把翠儿带大..."可现在...
天亮时,小翠已经没了气息。老马抱着女儿冰冷的身体,坐在黄土坡上。远处,又有一群逃荒的人走来。他们的脚印,和昨天、前天、大前天的脚印重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老马没有哭。他知道,在这片黄土坡上,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他轻轻放下小翠,用黄土掩埋了她。布娃娃的碎片散落在一旁,像是一场无声的祭奠。
站起身,老马继续向前走。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黄土坡上,和无数逃荒的人融为一体。风吹过,卷起漫天黄沙,仿佛要掩埋这片土地上所有的苦难。
然而,苦难是掩埋不了的。就像黄土坡上的脚印,旧的被风沙抹去,新的又会出现。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
很多年后,有人在这片黄土坡上建了一座庙。庙里供的不是菩萨,而是一个抱着布娃娃的小女孩。人们说,这是"哭女庙",每到灾年,庙里就会传出小女孩的哭声。
有人说,那是小翠在哭。也有人说,那是千千万万个在灾荒中死去的孩子在哭。哭声随着风,在黄土坡上回荡,诉说着这片土地上永远讲不完的苦难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