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也叫“看书”“阅览”“阅读”,眼睛和视觉似乎是读书的主导器官,“看”往往就是人们“读”的方式:目不斜视,目不转睛,专注浏览,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所谓“过目不忘之才”,可能只是不认真读书的人编出来、找偷懒借口的神话,包含着一种人们在读书上根深蒂固的视觉自负,以及对“看”不切实际的期待。只用眼睛看,其实是最肤浅、偷懒和低效的读书方式。传统时代,起码还得捧着一本书去“看”,电子媒介时代,书都不用去翻着看了,本来肤浅的“看”,又被所谓的“人性化技术”简化到更浅的程度:眼睛跟着页面滑动就行。漫画版、干货版、视频版、名家导读版、趣味版、速读版、拆解版,迎合着视觉的愉悦和便捷,将内容最大限度地视觉化。电子阅读封闭了其他感官,只剩下视觉投入。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读书,其实是离不开触觉的。当下电子媒介主导的读书方式,认为光靠眼睛就可以完成读书,视觉成为知识输入的唯一“感官”入口,将对读书至关重要的“触觉”驱逐出阅读场景,使阅读方式变得越来越浅。
捧卷而读,倦极则眠。捧着一本书去读,不只是“捧着”书去看,在这个最传统的阅读场景中,“捧”不是一种方便“看”的姿态,而是包含着一种深深的触觉投入。触摸着书卷,让身体全面地浸润、渗透、融化到书本新知中。读到妙处,或用手戳划重点,或掩卷沉思,或拿笔圈圈点点,或大声诵读,或踱步琢磨拍手叫好。这些“积极的身体参与”,不是以眼睛为中心的“读书小动作”,而是深读所不可缺少的感官投入。光靠眼睛去读书,常常会产生“觉得读了,又好像没有读”的感觉,就是缺乏其他感官——尤其是“触觉”的投入。读书如果只剩下眼睛,等于是截肢式读书。
在阅读的问题上,人们向来有一种视觉自负,也可以叫视觉自欺,将眼睛当成与书本连接的关键焦点,而没有意识到读书应该是一件全身心的事,眼睛只是看得见的“接触点”,而不是全部。“眼睛是人类心灵的窗户”,这个著名的比喻,见证着视觉在人类感官中的核心位置,笛卡儿认为视觉是所有感官中最高贵、最复杂的感官,这似乎是不言而喻的,眼睛直接、客观地呈现着外在世界,一个可见的世界才是一个可理解的世界。不过,哲学家赫尔德挑战了这种“视觉中心主义”的感官政体,发掘出触觉的价值。他批评视觉太快、太轻、太肤浅了,直言它“无法把握任何最彻底、单纯、首要的东西”。视觉只发现形状,触觉是感觉其他事物实体质感的官能。触觉直接地与世界进行身体性连接,这种“直接在场”在某种意义上,拒绝自由飘浮的想象力的介入,紧紧咬合触摸对象,而不是像视觉那样“游戏”“滑行”。
捧书、翻书、找书、查书、抄书、啃书,通过具身化的身体接触,让知识“可触摸”,才能在身体参与的“紧紧咬合”中让知识进入不会流失的深层记忆。
这里涉及对视觉、听觉、触觉的哲学认知,在对“知觉”的深度抽象分析中,这个区分很深刻:“相邻之物构成表面,最简单、纯粹的相续之物构成声音,相渗之物就是身体或形式。”表面、声音、形式,分别对应着视觉、听觉和触觉。触觉的深刻之处就在于,它是通过与对象的实质性“相渗”去完成认知的。所以赫尔德说,触觉之所以给予我们更为可靠的知识,在于:其不同于视觉把握的瞬时性,触摸的进展是缓慢的;不同于视觉的清晰,触觉是模糊的。他说:“触觉是最模糊的、迟缓的、懒散的官能了。”诚然,与视觉的清晰性相比,触觉呈现对象的方式是模糊的;与视觉的快速相比,手的行进如此缓慢,“眼睛如同闪电般迅疾,于一瞬间把握对象。然而,手却从未触摸到对象的全部。它无法在一瞬间把握形式……它要不间断地去触摸”。但是,触觉的缓慢的进展为认知做出了较好的保障。
深度读书的过程,不正是如此吗?不是“闪电般浏览中于一瞬间把握对象”,而是在缓慢触摸中“笨拙”地把握,在手脚并用的触摸中把那些深奥的内容啃下来、吃进去,在身体的渗透中“吃透”它。翻书、折书、闻书、舔书、抄书、啃书,这些都不是可以忽略的小动作,以触之手观看,以看之手触摸,这个过程包含着深读所需要的触觉的深度参与。读海登·怀特的《元史学》,读彼得斯的《对空言说》,读《文赋》《诗品》,没有触觉去对话,很难深读进去悟到“此中有深意”。
身体其他感官的投入越多,读书的效果就越好。我看过关于“学习吸收率金字塔”的一张图,很有意思。被动学习,吸收率非常低,听讲只有5%,阅读10%,听与看20%,示范与展示30%。而主动学习才有高吸收率,主动包括,小组讨论50%,实作演练70%,转教别人或立刻应用有着90%的高吸收率。可以看到,“主动学习”的内涵就是高度的身体卷入,通过身体的参与和劳动让思想涵化进身体记忆之中。所以,我读完一本书,一般都会就此写一篇书评,或者将其融入新近的讲座课件中,用自己的语言把那些经典的思想叙述出来,转教给学生。身体的感官触觉充分参与了“劳动”,而不只是看书时画线标重点,读过的内容才能物质性地沉淀入身体。
(本文节选自《时评中国5:用批判性思维阻断庸常》)
《时评中国5:用批判性思维阻断庸常》,曹林 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25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