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鱼刺被拔后的感觉犹如重生,但我对多刺的鱼依然爱得山高水长。
有一个成语: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但要是没被鱼刺卡过,对此的认知不免肤浅;而真要是被卡过呢,就晓得光靠吐,大抵是白费力气。
我爱鱼之美,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到目前为止,有五次被鱼刺卡过的悲惨经历,算不上惊天动地,却也死去活来。第一次是我五六岁时,印象已模糊,应该是吃河鲫鱼,鱼汤拌饭味道鲜,吃到一半不对劲,含在嘴里的饭就吐了出来。妈妈当即训斥,浪费粮食真是罪过,将桌上的饭粒塞回我嘴里。果然咽不下去,只能号啕大哭,最后被妈妈抱到曙光医院,见到白大褂,闻到酒精味,听到金属钳子在搪瓷腰盒里发出的叮当声,身体筛糠似地颤抖。最后被四脚朝天按在小床上,扒开嘴巴一顿操作,快了快了,不痛不痛,霎时风平浪静。回到原点,仿佛做了一场梦,但还要哭几下作为尾声,回家路上妈妈买了一根棒棒糖聊作安慰。从此落下心理障碍,看到河鲫鱼又爱又怕,直到十多年后才忘记教训,又要吃河鲫鱼了。
妈妈善持中馈,河鲫鱼肚子里塞了一团肉糜,油煎结皮,加大量葱段红烧,鲜透入骨。这道家常菜上海主妇都会做,也叫葱㸆河鲫鱼塞肉。鱼不必太大,六七两正好,要紧的是活杀现烹。入冬后用河鲫鱼氽萝卜丝汤,奶白色的鱼汤,碧绿的葱花,以前在本帮馆子有卖。
上世纪70年代,姐姐在青浦工作,经常在周末带回十来条活蹦乱跳的野生河鲫鱼——城厢镇的农贸市场有淀山湖的河鲜和时蔬。照例塞肉,红烧,葱段要多放。我喜欢吃鲫鱼尾巴,这是活肉。其实尾巴上的小刺最为密集,吃着吃着,头皮发麻,被鱼刺扎到了。说话喝水咽口水都觉得痛,用力干咳,吞咽饭团,多吃蔬菜,灌两勺米醋,都没用。邻居阿婆拿来一把韭菜,关照不要切碎,在清水里烫至半熟后囫囵吞下,“韭菜会把鱼刺拖下去。”她如此斩钉截铁,似乎是成千上万个倒霉蛋屡试不爽的不二法门。我照此办理,但身负使命的这把韭菜实在难咽,而况有将近一尺的长度,一半在喉管一半在嘴外,狼狈不堪,眼泪汪汪,恶心反胃,一阵抽搐后就忍不住呕吐了。
嘿,歪打正着,连带着那根可恶的鱼刺也清仓大拍卖了。邻居阿婆抚掌大笑:“听老人的话,总归不错吧。”
而立之后,又爱上了葱㸆河鲫鱼塞肉的平替:咸鲞鱼炖肉饼子。
鲞鱼,在江南人民的海错图中特指腌后晒干的鳓鱼,最优者为三曝,蒸熟后鱼肉色泛桃红,味道游走在腐败边缘,这就是浙东风味的迷人之处。切四指宽一段,刮去鳞片,加猪肉糜和鸡蛋蒸,诚为干饭神器,筷头笃笃可以缠绵好几顿。然而,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天下好物不可轻得。鲞鱼在美味和多刺这两方面,堪与鲫鱼为伯仲。于是,常在鱼边走,哪有不卡喉。
鲞鱼在猪肉和鸡蛋的掩护下,骨刺隐藏得更深,加上我天生性急,吃饭赛过打仗,不被鱼刺教训一下就有悖常理了。有一次,鱼刺在喉管深处留滞了十多个小时,下班途中去医院求救。此时天气渐暗,负责拔鱼刺的医生已经下班,接待我的小护士真是不错,马上奔出去,硬是把鹄立在公交车站的医生叫回来。这位大哥救命心切,白大褂也不换了,穿着粗花呢西装与病人短兵相接,套上带小灯的头箍,托起我的下巴看了一眼,就操起一把弯弯的钳子:嘴巴张大不要动,想想最近碰到什么开心事……手里的股票涨了几个点?一个海底捞月,钳子稳准狠地夹出一根蛾眉状的鱼刺。你吃了什么鱼?鲞鱼。噢,这种鱼的骨头比较硬,如果再拖一晚,后果就严重了,受伤部位会发炎,脓头将鱼刺包住,我也没戏了,只好吃一刀。
粗花呢西装收拾一下器械准备走人,“咦,你还没挂号是吧?快去。”收费25元,不好意思,我想给医院小小创收一下,要不要配点药?医生一笑:无此必要。谢谢,再谢谢,这笔“生意”他们亏定了。
去年,又被游走在腐败边缘的鲞鱼恶搞一下。总在那个位置,总是那么有深度,总是在一系列努力失败后,将最后的希望押在医院急诊室。这次有老婆大人陪同,又遇到一位细声细气的美女医生,我情绪相当稳定。医生的犀利目光恰似相控阵雷达,在我的咽喉要道扫了几遍。但这根鱼刺不同凡响,隐藏得特别深,所以痛感也特别明显,斟酌之后她决定搬救兵。我打量诊室,白漆的器械柜里挂着上下两排共三四十把钳子,长短不一,弧度从90度到180度,如此完备,如此锃亮,我没有理由不放心。
十分钟之后美女医生沮丧地回来:那位主任医师去北京开会了,你们可以去某医院,那里条件更好。我当即打电话去某医院询问,被告知这个门诊已经取消。我和美女医生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决定将老命交给她。她从柜子里拿出五把不同规格的钳子:我准备试五次,如果不成功,请别怪我噢。没问题,再加五次我也积极配合。不跟你开玩笑,放松,坐直,不要朝后让。
她拿来一块白布,一把裹住我的舌头使劲往外拉,还指示我发出“咿”的声音。天地良心,在舌头被绑架的情况下,那个声音就像恐龙的哀号。一次两次三次,三把钳子垂头丧气败下阵来,医生圆润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汗珠。我向她投去无限信任的目光,又将自己想象成一个地下工作者,叛徒出卖,不幸被捕,任你严刑拷打,我也不会说出联络暗号。
此时,一个小姐姐在男友陪同下也来拔鱼刺,目睹我受苦受难的情状,尖叫一声飞快逃走。
终于,当最后一把钳子深入案发现场,这根狡猾的鱼刺被她逮了个正着。她举起鱼刺迎着灯光审视,脸上浮现出胜利者的微笑。这是一根半透明的鱼刺,带着美丽的弧度和我的DNA,在钳子顶端见证她的德艺双馨。
鱼刺虽小,危害极大。每一次鱼刺被拔后的感觉犹如重生,但我对多刺的鱼依然爱得山高水长。老外吃的鱼是不带骨头的,怕的就是鱼刺。西餐厨师再牛,身上的米星再多,做鱼总不如中国厨师。一位定居美国三十年的朋友告诉我,美国医生压根儿就不会拔鱼刺这门手艺活,那么中国人养鱼、烹鱼、吃鱼、拔鱼刺,应该是世界第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