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徐语杨 张杰 摄影 雷远东

近些年来,蜀道也越来越受到大众关注。狭义的蜀道,是连接古代中国都城与西南区域中心的国家官道的特定路段“秦蜀古道”或“川陕古道”的简称。因该路段穿越了中国南北地理与气候分界的秦岭和巴山山地,素以艰险难行而著称于世。

“蜀道既是古代中央政府治理西南地区的重要交通线路,同时担负着古代国家内地与边区、农区与牧区之间以茶换马的运输功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茶马古道最重要的主干道就是古蜀道,主要是金牛道和嘉陵道南段,外加嘉陵江水路和汉水水路。”专业研究方向包括西南交通考古、身为蜀道研究院学术委员会主任的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孙华,对蜀道的认知格外深刻、新颖。


孙华老师在名人大讲堂

两千多年来,蜀道沿线留下了丰富的文物古迹和大量重要文化遗产。如今蜀道已成为我国重要的交通遗产,被列入《中国世界遗产预备名单》。蜀道也成为学术界研究、文旅开发的一个热点。

接受封面新闻“大道”人文大家融媒报道小组采访时,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孙华,以专业考古学者的眼光向记者畅谈蜀道,其中包括文物保护与现代文旅开发之间的关系,对此提出他的不少建设性意见。孙华提醒大家,目前对蜀道的考古研究还处于初始阶段,一些基本的问题还有待理清,对蜀道的保护也亟待加强。

“作为交通线路,蜀道全长一共多少公里?每条线路有多少公里?每条线路保存完好的路段是多少公里?基本完好的路段又是多少公里?已经毁坏的道路是多少公里?这些基本的问题,都还需要查明,到目前为止,蜀道还没有建立起完善的数据库。”孙华的连环发问,直指当下蜀道研究的进展,以及需要解决的问题。

由于蜀道地跨三省一市,过去各省市的工作方式不一致,蜀道基本信息还缺乏整体把握,并且存在研究方面的考古材料运用不足、研究时段“重前轻后”、研究深度区域性不平衡等问题。

孙华认为,只有把基础数据弄清楚了,才能做更进一步的深入探讨。2023年年底,国家文物局将蜀道纳入“考古中国”重大项目,这在极大程度上促进了蜀道的研究。在国家文物局的统筹指导下,川、陕、甘、渝四省市联合开展的蜀道考古工作,通过专项考古调查确认蜀道在不同历史时期的路线走向与现状,测算蜀道长度,发掘蜀道重要节点,建设蜀道及其沿线城址、墓地、寺观、桥梁、石刻等相关类型遗存的数据库,确认不同时期道路年代,研究蜀道与国家治理之间的关系,通过蜀道考古推动蜀道学术成果的转化。

保护蜀道,需要做到有法可依

孙华透露,蜀道考古目前已经取得了较多重要突破。“我相信到了合适的时间点,相关部门就会对这些最新的数据进行发布。”例如“蜀道到底有多长”“它在不同历史时期呈现哪些不同的走向”等,这些都还是基础问题和历史问题,那“我们在当下该如何保护蜀道”“如何利用蜀道”“如何发挥蜀道的价值”,就是当下最亟待讨论的现实问题。这也是孙华在采访中说得更多的部分。

“如何保护?”“如何发挥价值?”乍一看,都是大问题,很容易泛泛而谈,孙华却一针见血指出了其中要害:蜀道与一般文保单位不同,它是线状遗产,跨越三省一市,在蜀道的责任归属和保护管理上就比一般点状文保单位要复杂得多。“一般的文保单位它是一个点,以所在区县作为责任单位,属地负责制,这个文物在你这个区县,区县就是第一责任人,有责任把它保护好、管理好、利用好。”孙华解释道,“现在问题来了,蜀道不仅跨了区县,也跨了省市,三省一市这么庞大复杂的体系,如何保护和管理?就成了现实的问题。”


孙华老师在名人大讲堂

另一方面,保护就要有法规。例如同样是线状文化遗产的长城,就有《长城保护条例》这样的专项法规。但目前的蜀道,只有广元市对广元辖区内的蜀道出台了地方性保护法规,但它的涵盖区域有限,立法层级也偏低。孙华提到,最终对蜀道的保护需要形成三省一市统一的专项法规,才能使保护蜀道有法可依。

孙华提到的第三个关于蜀道保护的问题,是技术层面的。“我们现在的保护和修缮是按照价值高低排序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我们要先修,省级次之,县级再次之。这就会导致一个问题,就是本身保存较好、保护级别高的蜀道路段,我们使劲修,那些保护级别较低或没有列入文保单位的残损路段,我们反而不修。”正是如此,孙华认为对蜀道的保护和修缮应该适当借鉴现代公路养护的原理和方式,“蜀道也是交通道路。看看我们的公路段,只修坏了的、被水冲毁了的路段,更要及时抢救,保证通行。”

怎么借鉴现代公路的养护办法,将其运用至当下蜀道保护,是我们要解决的技术问题。这也是一个相对复杂的过程,涉及保护规划如何编制,保护区划怎么确定,保护工程如何立项,怎样编制修缮方案、如何实施保护工程等等,这些都是技术方面需要考虑的问题。

蜀道是道路,道路就要“走得通”

蜀道虽然已经不是当代交通的主要道路,但它依然是古代的国有道路。“由于国家没有特意声明,似乎大家就忘记了这个事实,蜀道依然是国家财产。一些地方存在这种认知偏差,认为蜀道经过这个村子,就变成村里自己田间地头的路了,随意挖掘、毁坏、改造等等,这都是不可以的。”说到蜀道保护的问题,孙华还补充了这种现象。

孙华认为,蜀道就像我们现在已经废弃的某些国道,虽然有了新的高速公路通达,但是这条道路依然是国家的备用道路,并非就变成了某个集体或者是个人的道路。要解决这个问题,实际就是回答蜀道在当下如何利用和开发的问题。孙华并不赞成将蜀道变成一个景区,拦起来进行“收门票”这种旅游景点的开发方式。


孙华接受《大道》专栏专访

“蜀道,它是一条道路,路就是给人走的,要走得通,要让大家走,通过行走带动文旅。”孙华指出,对蜀道的利用和开发应该尽可能延长蜀道可以通行的路段,进行道路养护。更重要的,是保障蜀道沿途的供给,例如在沿途可以等距离设置餐饮、客栈、服务站、医疗救助站等设施,公路与古道交汇处修建小型停车场,甚至更为细节的包括一些避雨的设施等等。

孙华甚至为未来的蜀道文旅开发进行了合理想象:“自驾的朋友可以自由选择想走哪一段蜀道,可以停好车,沿途走。走到不想走的下一个与公路的交会处,也能打到网约车,自由返回。有些人脚程好一些,尤其是喜欢徒步的朋友,他们的兴趣大时间多,甚至可以规划多天的行程,把整个蜀道走完。我相信,这样才能把蜀道真正利用起来,发挥最大的效益。”

绿树成荫,古意袭人。孙华认为,这是未来蜀道发展文旅经济的一个重要方向,让蜀道作为道路,真正实现它通行的交通和文旅融合的多重价值。当然,有一部分人也认为,古蜀道作为历史遗存,被毁坏了本就是历史的见证,没有必要进行维修。孙华并不反对这样的观点,而是希望从中找到平衡。“不提倡过度开发,但要做到保证道路通达,还是尽可能修补垮塌中断的路段,实现道路的畅通。这是花钱不多但却益处很多的工作。”

“不热”不可能,但“蹭热”“追热”不可取

随着媒体的多元化与普及化,以及教育体系中对文化、历史、艺术史等内容的重视,越来越多的家庭选择将博物馆、考古现场及名胜古迹作为亲子活动的首选之地。

“现在我们有这么发达的媒体,再加上现在的中小学教育、大学教育都很强调文化,强调历史,强调艺术史,在这样的氛围中,家长带着小朋友到博物馆、考古现场、名胜古迹去参观走访和学习就成为了一种时尚。这种情况下,文博想不热都不可能。”

在文博热当中,“三星堆热”更是热中之热。对此,孙华深有感触:“这一热潮的兴起,与我们教育水平的普遍提升、知识结构的日益丰富以及传媒事业的蓬勃发展密不可分。”

回忆起1986年三星堆一、二号祭祀坑刚刚被发现时,孙华说,尽管已有媒体跟进,但受限于当时的传播手段与公众认知度,三星堆的影响力尚有限。“那个时候,三星堆虽然已经从研究者、从学术界象牙塔走向了大众,但对大众的影响总体是很有限的。”对于传统文化传承发展而言,当下的“文博热”是件好事。

但是对“热”的追逐,孙华认为要一分为二来看:对普通公众和对专业人士的要求是不一样的。“普通公众,他可以任意发挥自己的想象,做任意的解读。这是个人的权利,这种关注对于不管是三星堆,还是蜀道,都是一件好事。但是对于专家学者、有传播力度的媒介等工作者,‘追热’‘蹭热’就需要严谨再严谨。”

作为专业研究者,更要从自己熟悉的领域出发去回答问题,自己不熟的领域不宜过多阐发。尤其是当信息本身就不完善时,更要谨慎,不能因为“热度”而随意揣测。孙华提到,自己年轻时,也犯过类似的“错误”。1986年三星堆“一醒惊天下”,吸引了全国考古工作者的目光,各种各样的解读满天飞,但很多都是依据非常局部的材料进行假设,“现在看来就是盲人摸象,对那个时候来说,这也是必须要做的事,当然,过度联想也曾导致错误。”

对于公众来说,孙华的建议是,要注意分辨哪些是确定的信息,哪些只是专家的推想,“以三星堆为例,埋藏坑毕竟距今3000多年了,没有留下文字的记载,这些埋藏物在埋藏的时候就已经损坏,许多文物都是残件。它的完整形象是什么?它们组合在一起的形象是什么?三星堆人制作这些东西要表现什么?他们为什么要制作这些东西?他们制作、使用和埋藏这些东西背后场景和故事等,目前都不太清楚。”孙华一再提醒,当下的社会媒介如此发达,传播力度如此之广,越“热”的话题,对于专业学者而言更应该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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