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华 陈羽啸 摄


张杰摄


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探访古蜀道。
  张杰摄

  一代代先民在时空中建立起各有特色的生产、生活方式,并落实到实物中。现代人要弄明白古人,除了阅读文献,还要透过田野发掘出的文物,去了解其承载、传递的历史讯息。遗址、文物犹如一种无声的书写,呼唤着对这种大地上的叙事进行“翻译”。 而这,就是考古学家的工作。
  每到春天,各种考古新发现的公布,提高了大众对考古、文博的兴趣。当代考古专家是如何工作的?他们有着怎样的思考方式?他们如何看待现在的“考古热”?近日,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大道——人文大家融媒报道”小组专访了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孙华,跟随这位“时间解码者”,聆听土地深处的文明心跳。

他的考古人生
始于半个世纪前川陕古道上的邂逅

  孙华教授的考古人生始于半个世纪前川陕古道上的一场邂逅。1970年代的一个初夏,刚迈出高中校门的他背着帆布包,跟随《四川陶瓷史》编写组踏上蜀道。当车辆在剑门关的云雾中穿行,雨洗过的千年古柏苍翠欲滴,石榴花突然从山坳里泼出一片火红——这幅凝固在时光琥珀中的画面,让在绵阳平原地带长大的孙华第一次触摸到了文明肌理的温度。
  “万绿丛中红花锦簇,扛着犁耙的村民手牵耕牛从古柏深处走来,衣襟沾着艾蒿与泥土。这些景象带给我的强烈视觉冲击,至今在我脑海萦绕。”时隔50年,孙华仍能复刻记忆中的每个细节。在山高林深的广元,他看见古道蜿蜒,两旁艾蒿、杂草丛生,但古柏间的道路因百姓劳作常走,通行无碍。村民扛着犁耙,手牵耕牛,勤奋劳作的场景让他心生感动。当考古队的皮尺丈量着陶瓷作坊遗址时,这个青年忽然读懂:所谓“文化层”,正是无数这样的日常瞬间堆叠而成的史诗。
  孙华还记得,当时的翠云廊在周围的环境中特别显眼。“站在高处可以看到,那条线路格外绿意葱葱。如今因为封山育林,有些地段的翠云廊已隐没在绿色的汪洋大海中。”
  大自然的雄奇与文化遗址的内涵,成为孙华后来坚定选择考古、文博作为自己人生志向的重要动力来源。
  1977年,19岁的孙华考入绵阳师范专科学校(现绵阳师范学院)。虽然所学专业是中文,但他尤为钟爱历史和考古,自学阅读考古方面的大量书籍。1981年,孙华被分配至绵阳地区文化馆负责文物工作,算是靠近了考古的大门。不过,要成为一个考古学家,还必须经过更系统的学习、训练。于是他努力备考。1984年孙华考入北京大学研究生学院,在考古学家邹衡的指导下攻读考古学硕士学位,1987年毕业后留在北京大学任教。
  在几十年的考古专业研究生涯中,孙华的工作是两方面齐头并进:一方面作为一个高等教育工作者,承担相应的考古教研工作;另一方面,作为一名注重田野的考古学家,他常年带领学生到考古工地或文化遗产地参加田野实习。当不少人困囿于理论与实践的辩证迷局时,他早已将考古现场化作最鲜活的教案,让青铜器的铜锈与粉笔灰在文明传承中同频共振。

他的幸运
学术生涯恰逢三星堆惊天下

  2007年之后,除了中原地区的夏商周考古外,孙华还把研究重点转移到自己家乡所在的西南地区,包括四川、重庆、云南、贵州等地,从西南地区青铜时代考古,延伸到汉晋的墓葬、唐宋的石窟寺、宋元的山城、明清的土司遗址以及西南少数民族村寨等。身为西南地区考古领域的代表学者之一,孙华不仅是中国西南地区考古协作的主要倡导者,也是中国文化遗产学科中备受瞩目的学者。
  实际上,自三星堆祭祀坑在1986年震撼问世以来,孙华便与这片土地极其丰富的文物结下了不解之缘。他的早期研究成果,如《四川盆地的青铜时代》《神秘的王国——对三星堆文明的初步理解和解释》等,不仅从学术上对三星堆进行了系统论证,也为公众了解三星堆提供了新的视角。
  2019年,三星堆再醒惊天下,吸引了全国乃至全世界的瞩目。专业的考古、历史学者更是对其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智慧,致力于对其进行更精准地解读。孙华也曾多次往返于四川、北京之间,密切关注三星堆文化和古蜀文明考古最新进展。
  作为在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从事考古教育和研究多年的四川籍考古学教授,孙华研究三星堆和古蜀文明,堪称天时地利人和:三星堆文化本身就是他考古研究的重要内容,三星堆遗址刚好在家乡四川。谈到三星堆,他激情高昂地说:“三星堆是四川盆地、长江流域、中国乃至于世界考古学上的一个伟大发现。古蜀先民把神庙中的像设和陈设等进行宗教仪式活动的东西全都埋起来,这些东西恰好在当代被考古学家发掘出来,这是罕见又非常幸运的。如今,考古工作有了很好的科技手段、经济条件,媒体传播也非常发达,能不断地跟踪它、报道它、宣传它,这也给考古研究人员提出了更高的工作要求。”
  20世纪50年代,苏联学者奥勃罗契夫写的一本地理科普读物《研究自己的乡土》,影响了不少中国读者,其中就包括孙华。奥勃罗契夫在书中告诫有志于人文、地理学研究的学子,起步要从探究自己的家乡开始。从一点一滴做起,然后逐渐走向外界,了解更广阔的大千世界。这给孙华带来很大的启发。“我一直受这本书影响,很早就有关心乡土的意识,对自己家乡的历史,比如四川史、西南史,都特别注意关切。我认为,一个人首先要爱自己的家乡,才能把对家乡的爱推而广之,上升到对国家的热爱。”

他的观点
科技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当代社会,学科划分越来越细,考古学也越来越技术化。
  如今,大家普遍认为考古学是一个有诸多技术含量的专门学科。对此,孙华认为有必要提醒大家:“无论用多少现代技术手段从古代遗存中提取信息,目的都是为了复原、研究古代历史提供证据。科技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我们的根本目标还是为了研究历史,考古学归根结底是历史学的一个组成部分,历史学又是人文学科的一个组成部分。只有把考古学放在历史学中,再把它放到人文学科这个更大的门类中,才能更好地认识考古学。使用科技的目的不外乎是为我们提供更多的数据和信息,为考古工作提供更高效的手段,为考古研究提供更丰富和准确的数据。其最关键的还在于,如何使用这些数据和信息,去分析、判断、解决历史问题。”
   本版稿件采写: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徐语杨

谈蜀道
要让蜀道在现代也尽量“走得通”


  近些年来,蜀道越来越受到大众关注。“蜀道既是古代中央政府治理西南地区的重要交通线路,同时担负着古代国家内地与边区、农区与牧区之间以茶换马的运输功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茶马古道最重要的主干道就是古蜀道,主要是金牛道和嘉陵道南段,外加嘉陵江水路和汉水水路。”专业研究方向包括西南交通考古、身为蜀道研究院学术委员会主任的孙华,对蜀道的认知格外深刻、新颖。
  在接受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大道——人文大家融媒报道”小组采访时,孙华畅谈蜀道,其中包括文物保护与现代文旅开发之间的关系,并且提出了不少建设性意见。他提醒大家,目前对蜀道的考古研究还处于初始阶段,一些基本的问题还有待理清,对蜀道的保护也亟待加强。
  “作为交通线路,蜀道全长一共多少公里?每条线路有多少公里?每条线路保存完好的路段有多少公里?基本完好的路段又有多少公里?已经毁坏的道路有多少公里?这些基本的问题,都还需要查明,截至目前,蜀道还没有建立起完善的数据库。”孙华的连环发问,直指当下蜀道研究的进展,以及需要解决的问题。
  孙华认为,只有把基础数据弄清楚了,才能做更进一步的深入探讨。
  对于蜀道的利用和开发,孙华并不赞成将其变成一个景区,拦起来“收门票”这种旅游景点的开发方式。
  “蜀道是一条道路,路就是给人走的,要走得通,要让大家走,通过行走带动文旅。”孙华说,对蜀道的利用和开发,应尽可能延长可以通行的路段,进行道路养护。更重要的是,要保障蜀道沿途的供给,例如在沿途可以等距离设置餐饮、客栈、服务站、医疗救助站等设施,公路与古道交汇处修建小型停车场。
  孙华甚至对蜀道的文旅开发进行了合理想象:“自驾的朋友可以自由选择想走哪一段蜀道,可以停好车,沿途走。走到不想走了后,在下一个与公路的交会处能打到网约车,自由返回。我相信,只有这样才能把蜀道真正利用起来,发挥其最大的效益。”
  绿树成荫,古意袭人。孙华认为,这是未来蜀道发展文旅经济的一个重要方向,让蜀道作为道路,真正实现它通行的交通和文旅融合的多重价值。

对话孙华
文物出土时携带的残缺
凝结着历史信息

  “我们研究的虽然是古人的东西,但却是为今人服务。我们最终目的是跟现代人对话,而不仅仅是与古人对话。当今的历史学家治史,需要投入当下的情感去理解和书写,历史才会意味无穷。”近日,在接受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大道——人文大家融媒报道”小组采访时,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孙华说。
  今年66岁的孙华教授,仍以考古人的赤诚丈量着巴蜀大地。常年奔波在一线的他,透露还计划着手撰写多部关于三星堆及古蜀文明的作品,以半生积累的学术成果为古蜀文明传播注入新动能。
  记者:我在网上看到不少关于文物数字虚拟修复的短视频,“文物医生”的概念也很火。作为专业学者,您如何看待文物虚拟修复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孙华:考古工作挖掘出土的文物,不少是破损、残缺的。比如三星堆出土的文物,在埋藏时就已损坏,许多文物都是残件。它的完整形象是什么?它们组合在一起的形象是什么?三星堆人制作这些东西要表现什么?为什么要制作这些东西?他们制作、使用和埋藏这些东西背后的场景和故事是什么?目前都不太清楚。
  文物出土时携带的这种破损和残缺,凝结着历史信息,是我们破译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情的重要线索。比如说,它的破损可能是因为被火烧了。那它为什么被火烧?什么时候被烧?这些都是历史分析的内容。如果我们把破损的文物修复了,那相当于抹掉了历史信息。在这种情况下,实物修复就不可取,用数字虚拟手段予以修复,把它还原成原本完整的形象,恢复其外观艺术的完整性,这样既保证文物的历史信息不丢失,又能呈现文物最初完整的样貌,既有助于专业研究,也满足公众欣赏文物的审美需求。同时,虚拟修复之后的器物能获得一个完整的形象,有利于进行相对准确的分析研究和理解解释。
  记者:文物的虚拟修复一般有哪些具体情况?请以三星堆出土文物为例讲解一下。
  孙华:对某一个器物的破损之处进行修复,只是个体修复。但古人祭祀用的器物,往往不会只是一件,而是一套,还需要对这一套器物进行复原。
  三星堆出土的某一套器物,它们是怎样与其他套或多套器物一起组合使用的,这都是需要进行复原的内容。当然,这个复原,首先要做的是虚拟复原:通过仔细分析比较,借助计算机AI技术,探索不同的修复方案,直观呈现给大家。比如当时的祭祀场所,这些器物是如何陈列、使用的?这就可能要调动好多方面的知识,除了分析考古现场得到的信息外,还包括查阅后世文献的相关记录,参考当代民族和民俗的类似做法,进行一个更大的空间复原。
  由于三星堆遗址的祭祀场所或神庙,早就因为河道的移动而冲毁不存,可能就要根据三星堆祭祀器物的埋藏等信息,虚拟复原当时的神庙,包括外部环境、内部空间等。我们如果有了这方面的研究成果,都可以通过数字技术呈现、展示给公众。

人物简介


  孙华,绵阳人,1958年出生,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三星堆研究院学术院长、蜀道研究院学术委员会主任。主要研究领域:中国青铜时代考古、西南地区考古、文化遗产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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