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夏天,我背着相机走在豫西南的山路上。部队仓库藏在层层叠叠的山坳里,四周都是望不到头的麦田。那时候我刚从勤务连借调到政治处当宣传干事,每天的任务就是拍官兵帮老乡们收麦子的照片。
五月底的太阳晒得人发蔫儿,我沿着田埂往麦地里走。几个战士正弯着腰割麦子,镰刀划过麦秆的声音沙沙响。我刚举起相机,检修所的老李就冲我咧嘴笑,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上面都沾满了麦芒。
转到业务处的责任区时,刘参谋正蹲在地头磨镰刀。他抬头看见我,眉头皱成疙瘩:"别拍我。"
我们俩平时在机关楼里经常能碰到面,他比我大五岁,是业务处的骨干参谋。他刚才说的话,我没在意,只当他在开玩笑,我一边端着相机往他面前凑,一边说:“这是政治任务,你可拦不住。”
他突然站起来,手里的镰刀跟着甩了个半圆。我下意识抬起手来挡,刀刃擦过我的左手背,一道10厘米长的刀口出现在我的手上,血珠子一下子冒出来。
刘参谋愣在原地,手里的镰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旁边几个战友以为我们起冲突了,赶紧过来拉开刘参谋,然后七手八脚地把我扶到树荫底下。有人撕了一块白布给我包裹伤口,刚包上,上面就渗出了血印子。
等我的手稍微止住血了,战友们把我背回了仓库卫生所,军医给我涂红药水的时候,发现伤口比他想象的要深,他只好取来麻药,给我缝了几针。
陈主任和张处长下午就来宿舍看我,我对他们说,是我自己不小心划的,与刘参谋无关。但张处长早就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后来我听保管队的老王说,张处长把刘参谋叫到办公室里训了半个多小时,但直到我的手拆线了,刘参谋都没过来跟我道歉。
六月中旬,政治处给我转了正。陈主任拍着我肩膀说:"小周,以后你就住机关楼。"
可管理科的人直挠头,仓库房子紧张,比我早来一个月的技术员,把最后一间宿舍占了。我正盘算要不要回勤务连挤一挤时,刘参谋突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我那套公寓空着一间屋。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先搬过来住着。"没等我回话,他已经转身往外走,黑色军鞋在水泥地上踩出闷响。
当天下午,刘参谋带着我,和我的铺盖停在三号楼前。刘参谋的公寓在二楼东头,两室一厅的水泥房,墙上刷着半截绿漆。他把朝南的大房间腾给我,自己住小的那间。
住进刘参谋公寓的前半个月,我们几乎没打过照面。他天天往外跑,有时候半夜才回来。倒是每周日早上,客厅桌子上会多出两个白面馒头——仓库供应粗粮多,细粮要攒着过节,后来我才知道是刘参谋拿自己的钱买来给我吃的。
九月份搞战备演练,我在分工表上看见刘参谋的名字。他负责整个收发流程,我带着电影组的战士挂横幅、调喇叭。
那天特别闷热,我们踩着梯子往仓库大门挂"练为战"的标语时,他在底下扶着梯子喊:"右边再高两指头。"汗顺着他的下巴颏往下滴,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的圆点。
演练从早上六点搞到中午,太阳晒得柏油路发软。刘参谋攥着登记本在各个点位跑,后背上结着盐霜。
最后一辆运输车出库时,他哑着嗓子冲我比划,让我把广播音量调大些。那天晚上我赶稿子到后半夜,听见他在客厅来回踱步,拖鞋底蹭着水泥地沙沙响。
转过年来开春,机关楼前的泡桐树刚冒芽,调令就下来了。兵部要把刘参谋调到济南去,说是要组建新的器材处。
送行宴在宿舍里举行,管理科弄来半扇猪头肉,炊事班现烙的葱油饼摞得老高。我们几个年轻干部轮着给刘参谋敬酒,刘参谋的脸越喝越红,话却比平时还少。
"到了济南,记得给大伙寄甜沫。"保管队的老王举着茶缸起哄。刘参谋突然站起来,从柜子里掏出个布包递给我:"相机套子,山里头潮气大。"
那是个手工缝的帆布套,针脚歪歪扭扭的,右下角绣着个字,我拿起来仔细一看是我的姓“周”。
第二天大清早,送他的吉普车碾着露水出了仓库大门。我站在二楼窗户前,看见他拎着那个掉漆的搪瓷缸上了车。阳光照在车玻璃上反光,我看不清他有没有回头……
往事如烟,军营岁月里的磕碰如同麦芒刺破皮肤,疼痛终会结痂,却在记忆深处酿成最醇厚的战友情。那些未曾说出口的关怀,终究化作相机套上的歪扭针脚,在时光里绣出永不褪色的军旅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