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嫂林秋红嫁到我们村那天,我正蹲在祠堂门口数蚂蚁。大红盖头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她白得发青的下巴,像半块浸在井水里的凉粉。那年我十二岁,她二十三。

腊月里的寒风卷着雪粒子往领口钻,我缩着脖子往家跑,却在巷口撞见表嫂。她裹着灰扑扑的棉袄,怀里抱着个鼓囊囊的布包,鼻尖冻得通红。

"小妹生日快到了吧?"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落在瓦片上的雪。我这才想起后天就是腊月十六,我的十六岁生辰。

第二天傍晚,表嫂踩着积雪叩响我家木门。她解下深蓝色围巾时,我瞥见她手腕内侧蜿蜒着几道红疹,像是被人用朱砂笔胡乱画了几道。她慌忙把毛衣袖子往下拽,指尖冻得发紫。

"羊绒的,暖和。"她把围巾绕在我脖子上,绒毛蹭得下巴发痒。我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药香,混着雪花膏的茉莉味,在寒气里结成细小的冰晶。

那天夜里我起夜,看见厨房亮着昏黄的灯。表嫂背对着门坐在矮凳上,面前的陶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她后颈一片暗红斑痕,像朵凋谢的杜鹃花。

我屏住呼吸后退,脚尖踢到墙角的竹篓。药罐翻倒的脆响惊醒了沉睡的院落,表嫂慌乱中碰倒的玻璃瓶滚到我脚边,借着月光看清标签上的"泼尼松"。病历本摊开在灶台,诊断证明上的"系统性红斑狼疮"被水渍洇得模糊。

"别告诉妈。"她攥着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月光下她的脸白得透明,眼窝泛着青灰,"会说是传染病,要赶我回四川的。"

我这才想起她是村里唯一的外省媳妇。堂哥在深圳工地三年未归,婆婆总说川妹子骨头轻,天天盯着她后腰看,仿佛那里藏着私奔的绳索。

开春后表嫂开始戴手套。棉纱的、毛线的、印着碎花的,把十根手指裹得严严实实。王婶来借酱油时盯着她的手嘀咕:"大热天捂痱子呢?"表嫂笑着说是过敏,转身时我看见她耳后新添的蝴蝶状红斑,像落在雪地上的胭脂。

七月暴雨那晚,我被雷声惊醒。闪电劈开夜幕的瞬间,表嫂房里的剪影投在窗纸上——她正对着镜子往脸上涂药膏,月光照亮半边溃烂的面颊。我攥着被角发抖,听见隔壁传来婆婆的咒骂:"丧门星!克死你爹又来祸害我们陈家!"

第二天表嫂照常来晒谷场。宽檐草帽压得很低,蓝口罩边缘隐约露出结痂的伤口。她教我编麦秆蜻蜓,秸秆在苍白的指间翻飞。有小孩朝我们扔石子,她突然剧烈咳嗽,口罩内侧洇出暗红血渍。

霜降那天,表嫂托我去镇里寄信。牛皮纸信封上写着"成都市第七人民医院",邮票贴歪了,像片枯叶斜挂在枝头。回来时看见她倚着井栏择菜,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下,肩胛骨凸起尖锐的弧度。

腊月十六又飘雪时,表嫂的床铺已经空了三天。婆婆把她的衣物堆在天井里烧,火舌舔舐着褪色的红毛衣,腾起的灰烬中有张泛黄的照片——穿白大褂的姑娘站在医院门口微笑,胸牌上"林秋红"三个字清晰可辨。

我在灶膛灰里扒拉出半截织针,银色的针尖还缠着几圈红毛线。那只未完工的袖管躺在柴堆后,针脚从细密渐渐变得凌乱,最后一针歪斜着扎进毛线,像道永远结不了痂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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