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文章时总喜欢用“门外”这个词。这应该是一种缺少自信的表现,感觉对于无论什么都没有十足的把握,进不了门、登不了堂、入不了室,没有决断一切的勇气,所以不时举起“门外”的牌子,说自己只是一个门外汉,所得只是门外之见,看得不准、说得不对,有个勉强可以逃避的余地。

仔细想想,我这“门外”,也是实情:听音乐,却不识五线谱;读文史,只抓得一鳞半爪;数学物理想知道一点,连微积分知识也不具备。就算一辈子从事的新闻记者工作,也远远谈不上专业人士,凡有人想让我去做一次“专业讲座”,我马上就“上心事、想推却”,因为说不出个完整的“一二三”。

但是,说到底,还是感谢“门外”这两个字。有了这个“备案”,让我有胆量接触各样的事物,形成各样的兴趣,明了“门外”也有“门外”的天地、“门外”的视野和“门外”的快乐。“门外”张望,不缺的是好奇心和想象力,虽然需要时时“担心”,看到门里有人走动,向门口走来,就要装作若无其事、只是偶尔路过的模样,闪过一边。但或许让人没想到的是,门里的人也正想走出来,到门外吸几口新鲜空气,嫌屋里有点闷热不通气哩。

大约四五年前,我发愿把海顿的全部交响曲都欣赏一遍,并且顺带写一些“门外”的心得。这些心得虽然于乐理和音乐史的知识都“不着边际”,但记录下的自己边听音乐边引发的联想和心境的起伏是实在的。我听音乐所珍视的也正是这些。


我对于海顿早期那些交响曲的体会,是他的那种乐观和明亮贯通一切。他的乐观有时像一把大扫帚,把角角落落里的灰尘和脏东西也扫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晒一晒,那面目也会改变一点。总而言之,海顿在音乐中把世间和人生“说开了”。

我们说海顿的音乐十分明净,听的时候所引发的情绪也是温暖的,这是因为他性格的温良,更主要的恐怕还在于他体悟力的强盛。这让我想起莫洛亚说起普鲁斯特待人接物那种热情周到时有过的一句话,他说普鲁斯特实在是能够准确地体悟到别人在一种处境、一种际遇中的感受和想法的,所以才会那样地细心。

海顿年轻时,当然也有年轻人所有的那种冲动、热情甚至不妨说是偏颇的天真。比如,听海顿早期的《第三交响曲》,总有那么一种年轻的气息、年轻的心声贯穿在里面。年轻的好处,往往掩不住、夺不走。

首乐章大胆直率,虽然还是如麦田守望者那样,知道那四面边界的所在,却不像那些平稳从容的曲子,离开那些边界老远时便自觉地转身回来了。这一次,他朝着那些边界,脚步更快地直走过去,把那些边界看清端详了之后,才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次乐章多少转入了所谓“诗可以怨”的那种情绪情感,反反复复,单调中免不了怅然,若有所思,似有所悟。在这淡淡的底子上,情绪慢慢积累起来,或者只是一个青春情绪的猛然触动,那就有可能从怅然转到了哀怨,或者更进一步成了哀伤。但这种情绪慢慢地消退了,又渐渐显出情绪的热力。


海顿毕竟是一个“守礼”的人,他在明里看清楚了那些分寸和边界在哪里,有时候故意走到黑暗里去,或者干脆蒙住了眼,不用眼目地去暗地里猛走几步,反复下几个台阶。进到人生淡淡的惆怅里,却并不担心或者有所疑虑,因为他已经把人生后园的那扇大门好好地看管住了,那么到底是打开它还是关上它,都没有什么关系了。

下两个乐章,让人感到仿佛是一整个晚上“孟浪”、兴奋和怅惘之后,第二天天亮醒来,这么短的几小时之前的情景,却已好像离得十分遥远,记不真切了。理应一幕幕近在眼前,却朦朦胧胧一切都抓握不住。慢慢地,在略有些迷离的曲声中,有那么一两个极短的曲调特别清晰,就好像在记忆不清的场景里,忽然想起了那生动的一颦一笑、一个眼神,不自觉地开始微笑了。海顿的曲子,我真是应该继续在“门外”听下去。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栾吟之 图片来源:本文图片均由AI制作

来源:作者: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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