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旗亭,送君还是逢君处。酒阑呼渡,云压沙鸥暮。
漠漠萧萧,香冻梨花雨,添愁绪。断肠柔橹,相逐寒潮去。
——《点绛唇·送李琴泉》(宋)吴大有
上面的词,“送君还是逢君处”一句最是直击心坎,教我整天依徊其间。它指的是“江上旗亭”,上一次与友人相逢,眼下送行,都在这个地方。饯别的酒喝够,让艄公把船摆近,友人揖别,登船。这一刻,沙鸥在低暗的云层下飞翔。潇潇暮雨,落在梨花上。独立苍茫,柔橹渐渐消失在寒潮中。
相逢于某处,随后展开可歌可泣的情谊,这样的事例俯拾皆是。天宝三载(744年),44岁的大诗人李白被当朝群贵排斥,被迫离开长安。蹬蹭失意之际,与33岁的大诗人杜甫在洛阳相遇,此后一两年,两人一再相聚同游,秋夜醉后倒头便睡,盖同一床被子。闻一多称:中国四千年历史中,除了孔子见老子以外,“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
在某处送别,见于诗文的感人故实也不知凡几。“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李白这首不朽之作,就是为送别孟浩然写的。
一逢一送之间,如果就是一段爱情或友谊的全部,那又如何?马上想到白居易的《琵琶行》。此时,作者在浔阳江业已结束“饯别”的手续,送客在即。众人被琵琶声吸引,循声寻找,把琵琶女邀上船。取消前议,拨亮灯光,给杯子添酒。彼时无飞机、高铁、轮船之类,不存在“误点”的问题,让船工停橹即可,至多加点钱。一场琵琶表演,加上女子交代身世,诗人从她的由盛而衰联想到自己的落寞枯寂,感慨无端。诗人与女子,基于同是天涯沦落,跳过“曾相识”,直接从“相逢”进入“相知”,交情迅疾提升到同气相应的高级境界。最后,诗人请女子再弹一曲,他要替她做一首《琵琶行》,站了很久的女子坐下来,以节奏急促的凄凄之音,教所有人哭得呜里哇啦的。告别时,诗人的青衫沉重几许,因为被泪水打湿了。
开始与终结都在一个地方,这种状况则相当稀罕,因之更具感情上的冲击力。我不揣浅陋,为宋人吴大有和李琴泉这一次聚散设计故事。李乘船到达,吴及友人在旗亭迎接。李琴南在这一带盘桓数日,拜谒前辈,与故旧聚首,诗酒风流,联袂游览。酒酣耳热之际,少不得即席吟诗,唱和。夜阑,席散,两个肝胆之交还要月下漫步,诉说最隐秘的心事。终于到了分手的日子,到达旗亭的渡口,深谈不肯中断,以诸多借口拖延,眼看天将黑,行舟有所不便,才放他上船。然后,寒风中伫立,遥望。
从这个故事推论,此类友谊佳话,以时间论,不会太久远。其密度来自紧迫感。设若李琴泉登岸后,一待就是一年半载,友情的酒再浓,也被日复日的酬酢稀释掉。以感情论,必须充满张力,以一波波的共鸣合成“相见恨晚”的强音。如果有人问我:你有没有过?我检索一生行状后,只能摇头。在一个地方相见或告别,能够成为漫长记忆链条中熠熠生辉的一点,已教我无限感恩,哪里敢奢望“双响”?
想来想去,为“送君还是逢君处”度身定做的,是人间至为奇异的情愫——起于一见钟情而终于“恨不相逢未嫁时”的爱情,电光石火是它,极尽缠绵之能事的更是它。对之作淋漓尽致的阐发的,无疑是教无数中年人撕心裂肺的电影《廊桥遗梦》。在充满平庸和刻板情节的人间,也不难举出类似的例子,例如,高铁坐于相邻座位的陌生男女,一路因聊天而对对方发生兴趣,进而请吃盒饭或咖啡,进而生情,进而从他们独有的“旗亭”下车,暂住旅馆。然后回到车站,各奔前程。一句诗,给了读者如此之大的想象空间,实在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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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作者:刘荒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