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岁的史敦宇,和父亲史苇湘、母亲欧阳琳一样,一直投身于敦煌壁画的复原临摹。于她而言,复原壁画既是连接过去和现在的桥梁,也承载了她对敦煌的热爱,是值得投入一生的事业。

“我特别希望能让更多人了解敦煌艺术,读懂敦煌壁画,让这些古老而珍贵的文化遗产能够有生命力地传承下去。”


站在《西方净土变》前,看着看着,史敦宇感到眩晕。

画作顶部,亭台楼阁庄严华丽,各式飞天随意穿梭;画作中央,主尊阿弥陀佛端坐在莲花座上,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供养菩萨环侍左右;画作下部,歌舞宴饮,欢乐祥和。


布画,敦煌莫高窟217窟,盛唐,西方净土变,史敦宇,2006-356x280cm。(图/中信出版·大方)


位于敦煌莫高窟第217窟的《西方净土变》,出自盛唐时期。1954年至1968年,第一代敦煌学工作者史苇湘、欧阳琳面壁临摹,完成其毛笔线稿;两人的女儿、同为画家的史敦宇在2020年10月将之整理、复原。

2024年11月10日,敦煌当代美术馆在上海杨浦区正式落成并举办首展“境象敦煌”,布面绘画《西方净土变》就是展品之一。之后,它和另外111幅作品一同被收进史敦宇最新出版的敦煌壁画复原艺术精品集《敦煌初见时》中。书中特别收录藏经洞中被西方列强盗走、如今流失海外的画作复原图19幅,讲述了史家两代人秉持“莫高精神”,70余年守护敦煌传统文化的故事。


《敦煌初见时》 作者: 史苇湘 欧阳琳 史敦宇 绘 / 史敦宇 口述 / 王奕 整理 出版方:中信出版·大方,出版年: 2024-12-1

凝视着这幅自己与父母共同创作的巨幅作品,史敦宇经常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里面的亭台楼阁变得立体、真实起来。她觉得,或许父母的灵魂就在其中。他们跟其他五位当时一起工作的叔叔阿姨一起谈论画技、经变故事。思绪神游天外,她眩晕了,站都站不住。朋友说她是“走火入魔”了。

说史敦宇“走火入魔”的人不止一两个,也有人说她是“画痴”——有时候,一幅画画到最精彩的部分、画龙点睛的关键部分,她会忘了吃饭,忘了其他俗事。

1952年,史敦宇出生于敦煌莫高窟,是第一批敦煌学者扎根此地后养育的第一个孩子。从此,她的一生便与敦煌紧密缠绕在一起。数十年来,她辗转在兰州、北京、上海等地居住。但养育她的敦煌,一直是她魂牵梦萦的地方。


史敦宇在新书分享会活动现场。(图/中信出版·大方)

第一代敦煌“守护者”

史敦宇与敦煌的缘分,要追溯到她父母那一辈。

1944年,张大千在成都举办临摹敦煌壁画展览。当时就读于四川成都艺术专科学校的史苇湘、欧阳琳在老师推荐下去展览做义工,就此被敦煌艺术的魅力深深震撼。张大千告诉他们:“你们要想当中国的画家,必须去莫高窟,去临摹,去感受。只有去了莫高窟,才会知道中国的传统文化有多么优秀,这样悠久的历史有多珍贵。”

敦煌的巨大吸引力,使得他们魂牵梦萦。当年,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现名为敦煌研究院)成立。常书鸿、段文杰、欧阳琳、孙儒僩、史苇湘等一批有志青年,怀抱着对敦煌艺术的向往来到莫高窟,开始了他们大漠辽阔、飞沙走石的后半生。

20世纪40年代的敦煌莫高窟,与我们如今所见到的样子截然不同。第一次进洞时,他们被眼前古老瑰丽、金碧辉煌的壁画和彩塑震撼得发呆。欧阳琳形容自己初见敦煌时“又惊讶, 又感动”,史苇湘则是“一见钟情,一往情深”。


史苇湘、欧阳琳。(图/中信出版·大方)

然而,经过千年岁月的侵蚀,再加上战乱年代的劫掠和破坏,很多壁画被流沙掩埋,斑斑驳驳,几近毁坏,抢救工作迫在眉睫。这批敦煌工作者立刻投入工作,与大自然争分夺秒,一边清理流沙,一边进行“抢救性临摹”。

精神获得极大满足的同时,他们也不得不面对这里极其艰苦的生活。刚到敦煌时,史苇湘等人住在黏土夯成的马厩里,无水无电,没有交通工具;吃的是白水煮面条、清汤白菜、萝卜,长期没有充足的营养摄入;冬天气温在零下20摄氏度左右,没有任何取暖设备,早上起床,鼻子时常会覆盖着一层霜……


第一代敦煌学工作者。(图/中信出版·大方)

史苇湘爱喝茶,但是祁连山上的水流经几十公里的盐碱地到了莫高窟,水质变得极硬,又咸又涩,泡出来的茶根本没法喝。史敦宇回忆道,冬天时,父母会拿着大刀去砍河坝里的厚冰,背回家里,煮水泡茶。其余三个季节,没有干净的水源,他们只能用绘画用的明矾来过滤清水,泡出来的茶总有一股难闻的味道。由于水土不服,来自四川的欧阳琳,一辈子都在拉肚子。

经费拮据、物资匮乏,壁画临摹的工作也异常艰苦。当时,莫高窟里很多栈道塌毁,没有护栏,人进入洞窟要爬蜈蚣梯,十分危险。洞窟里没有电,光线灰暗,蜡烛燃烧会飘出一股青烟,不但熏人,还会对壁画造成影响。他们只能等太阳出来,用玻璃将阳光反射到洞窟内,作为光源进行临摹;或者改用灯芯草来点油灯。


当时画家们进入洞窟内要爬蜈蚣梯,十分危险。(图/中信出版·大方)

临摹工作繁复之极,设备又简陋,临摹一幅壁画往往需要几个月时间。壁画临摹下来之后,他们开始研究、讨论壁画的出处、风格和技法,希望把壁画的“根子”找出来。所有画匠里,史苇湘对中国历史、西域少数民族历史、佛教历史等研究得最多,被其他人称为“敦煌活字典”。自然而然地,他参与讨论也最多。

“我爸我妈笔不离手,几乎所有时间都在工作。”史敦宇说,为了能尽快将壁画临摹下来、整理归类,父母常常放弃吃午饭;别人家的父母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桌子擦得发亮,自己的父母却每时每刻都想着画画,没时间收拾内务,家里到处都是画纸、画笔、颜料。

在这样枯燥、艰苦的环境中,史苇湘和欧阳琳高度沉浸在艺术的幻梦之中,彼此做伴,不知疲倦地画了数十年。他们真正做到了孔子所说的“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在敦煌壁画中, 第一次感受到江南

作为“莫高窟一代”,童年的史敦宇并没有感受到生活有多苦。莫高窟距离县城25公里,四周环绕着戈壁滩、三危山、干涸的宕泉河河床,宛如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在史敦宇的记忆中,她小时候跟其他孩子漫山遍野地疯玩,“可美了,玩得可高兴了”。有一次,小孩子们到父辈栽种的新树林玩。突然,一阵“黑风”(龙卷风)卷过来,天一下子就黑了。大人们喊他们趴下,有个小朋友吓得发抖,来不及趴下,放声大哭。等“黑风”过去,其他孩子的脸干干净净的,只有她满嘴都是沙子。

两三岁时,史敦宇就开始进洞窟看父母和常书鸿、段文杰等先辈大师画画,给他们当小助手,递水、递颜料。在这个过程中,大人们也会教给她很多临摹技巧。

父亲史苇湘特别佩服常书鸿的油画技法,工作之余,两人常常一起外出采风,画九层楼和洞窟外风景的油画。史敦宇就跟在后头当“跟屁虫”。为免作画时受影响,常书鸿用他的大头皮靴在河滩湿湿的沙地上抹出一块平地,给她捡来一根榆树枝做画笔,大人在前面画,小孩在后面画。画完一看,史敦宇画得有模有样,桥上的廊檐、桥下的方砖、入口的梯子,都像古建筑的样式。常书鸿跟史苇湘说:“敦宇画画有灵气,一定要教她画画。”


敦煌莫高窟九层楼。(图/视觉中国)

史敦宇如今的绘画技法和敦煌艺术知识,主要来自父母和前辈大师们的言传身教、耳濡目染。

小时候,父母开会时,因为担心女儿在家里出事,总会带上她。大人们讨论修复工作时,史敦宇就在旁边画素描。画完,一群长辈都来看她的画,指点几句,有好的地方、不好的地方,都跟她说。

母亲欧阳琳给画作上色时,会让史敦宇帮忙填色,速度就会比较快;父母在画画的过程中,常有争论,比如:这个花纹是哪个朝代的?这片裙子应该上什么色?……史敦宇在旁边听着,也等于是上课。“本来有好多东西不明白的,看得多,听得多,慢慢就学会了。”

通过敦煌壁画,从小一直生活在戈壁荒漠里的史敦宇,第一次对烟雨江南有了概念,知道了什么是丝绸,感受到了何谓“轻纱透体”。


布画,敦煌莫高窟220窟,初唐,药师经变中舞伎菩萨(向右),史敦宇,2020-70x50cm。(图/中信出版·大方)

后来,由于史苇湘受运动波及,所里的小朋友都不跟史敦宇玩了,史敦宇就跟小动物玩,“玩得可高兴了,没有一点心理阴影”。

父母的工作一直就是画画,特殊年代画不成画,他们也在尽量学习、写研究文章。欧阳琳经常嘱咐史敦宇,不要乱说话。她渐渐养成习惯,很多事情一只耳朵听进去,另一只耳朵跑出来,啥都不往外传,把所有时间用在画画、写生上。这一习惯,贯穿于史敦宇往后的数十年时光。

一场敦煌的梦, 做了一辈子

年轻时生活艰苦,很多活都需要史敦宇自己来干,她因此养成了干练的性格。打毛线、纳鞋底、做针线活,她都是一把好手,种地也是。

粮食紧张时期,常书鸿把所里每家每户门前的地分给大家,各自种植。第一年,别家的收成不好。但史敦宇种的向日葵,花盘又大,籽又多;西红柿圆圆的,又大又红;嫩苞米也吃着十分清香。每次史家煮一锅苞米,同一排楼的小朋友都闻着味来一起吃。父母一直给史敦宇灌输一个观念:无论什么年代,不管搞什么运动,人都是要吃饭的,都是要往前走的。

在农村插队那5年多时间里,接触不到敦煌壁画,史敦宇就给老乡家画棺材、高低柜、炕围子……1973年至1975年,她在甘肃酒泉师范学校读美术专业,毕业后被分配到县文化馆画宣传画,后又改派到距离县城15公里的敦煌中学任教。


布画,敦煌莫高窟榆林25窟,舞乐图,欧阳琳、史敦宇,1995-154x110cm。(图/中信出版·大方)

在敦煌中学任教期间,史敦宇每个星期都得回家,以便照顾父母。一有闲暇,她就进洞窟画会儿速写。她最喜欢画的是飞天,其次是舞乐。1995年,她跟父母合著的第一本书《敦煌图案集》,就是关于舞乐的。

20世纪90年代初,史敦宇已经可以独立完成敦煌壁画的复原图。画得好的,父亲还会帮她题款。后来,史苇湘系统考察莫高窟492个石窟,准备主持创建一套完善的敦煌资料库。原本,他觉得自己可能做不到。妻子欧阳琳推了他一把:“你为啥不行?你先把线稿画出来,让你姑娘上颜色。”慢慢地,任务的一部分就转移到了史敦宇手上。


布画,敦煌藏经洞,水月观音,史苇湘作诗、欧阳琳描稿、史敦宇复原,110x160cm。(图/中信出版·大方)

复原敦煌壁画并不是一件易事,它需要复原者有极丰富的知识储备、经验技巧。“敦煌画集中国画中的山水、工笔、写意、线描技法于一身,少一种,敦煌画都不能完美描摹复原完成……首先要有中国画的基本技能,练好图画的线,认识、学习调和颜色,从各种绘画材料中反复学习绘制壁画。要更深地理解壁画内容,要学习中国历史、佛教史,印度佛教佛陀生前身后的各种育人、做好人、做好事、说好话的故事,佛陀会保佑好人。”史敦宇说。

在父母及前辈大师的言传身教下,史敦宇这场关于敦煌的幻梦,从河滩边一根榆树枝开始,做了一辈子。她说,自己为此感到十分幸福。

看懂敦煌,热爱敦煌

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国内外敦煌学学者中流传着一句话:“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国外。”

这一研究状况激发了当时许多中国学者的民族情怀,促使他们将中国的敦煌学研究和学科建设往前推进,其中就包括史敦宇的父母。

史敦宇回忆,1980年前后,父亲曾受邀参加在日本举办的一场“古代东方艺术讨论会”。他带上妻子临摹的画作《微妙比丘尼受难因缘》,并做了演讲分享,通过这幅壁画描述的故事探讨历史上的中印文化交流。日本学者对史苇湘的画和讲话格外好奇、欣赏,会后,媒体特意做了宣传报道,肯定他的发言:“敦煌在中国,敦煌学也在中国。”


布画,敦煌莫高窟296窟,北周,《微妙比丘尼变》,欧阳琳,206x90cm。(图/中信出版·大方)

如今,史苇湘、欧阳琳的骨灰安放在莫高窟的三危山公墓。他们一辈子工作、生活在敦煌,最终“魂归敦煌”。与此同时,他们毕生致力于将敦煌学传播到世界各处。

史敦宇的名字,是常书鸿取的。她继承了父母及众多先辈的遗志,以继承和弘扬优秀的中国传统文化为目的,孜孜不倦地考证和复原敦煌壁画,迄今已逾五十年。

史敦宇从没正式进入敦煌研究院工作。年轻时照顾父母、在教学一线奋斗,她也没有得到出国学习的机会,如今只有一间小小的工作室。几十平米的工作室内,熏香萦绕,一幅幅画作悬挂在墙壁上、摊开在桌子上,正如刘禹锡所说,“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都督夫人礼佛图》。(图/中信出版·大方)

采访中,她自嘲“文化水平差,几乎就是画了画的文盲”,但她教了一辈子的美术,培养了无数学生。在敦煌中学教书时,为了破格录取几个学美术的好苗子,她跟校长立下军令状,保证他们考上大学。事实证明,她做到了。

为了更好地传播、普及敦煌学科教育,她想尽办法申请经费,出版敦煌画册,用作教材。

20世纪90年代,她就曾多方筹款、自掏腰包,花了4万元出画册。而当时她的月工资只有100多元。几十年来,她陆陆续续编写了十多本敦煌复原教材。

如今,史敦宇生活在上海。每天早上五六点,她带着提前做好的午饭,来到工作室开始画画,一直画到下午2点;午饭后睡半小时午觉,之后继续作画,直到深夜。有时,凌晨两三点醒了,她会看书,写点回忆往事的文字。采访安排在下午2点,她当天凌晨3点半就醒来,在采访提纲上写满几页的回复。


史敦宇在创作中。(图/中信出版·大方)

数字化技术已经十分成熟的今天,敦煌壁画的采集、生成、三维重建可以完全依赖科技完成。但史敦宇依然坚持手绘复原,她觉得,数字化的作用是科技保存,而手绘赋予画面灵魂,具备工匠的精神。她希望手绘复原的画面能让更多的老百姓看到,并了解画面里的内容,由此达到育人、育心的目的。

这是一个两代人共同守护敦煌艺术的深情故事。他们将自己的全部生命,交给了敦煌的黄沙与莫高窟内的色彩与光影。如今,史敦宇还有未竟之事:“我就想将二老上世纪50年代绘制的线稿,以及他们复制、临摹的手稿,复原成册,让广大民众能看懂敦煌,热爱敦煌。”

参考资料

[1]我的家,在敦煌.史敦宇 [2]敦煌初见时.史敦宇 [3]我爱你,正如深爱莫高窟.敦煌研究院 [4]“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国外”局面彻底改观.中国社会科学报

编辑 谭山山 题图 视觉中国 校对 遇见 运营 系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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