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团队到国民级IP。
文/严锦彦&梁乐天
当“拓展受众”“多端适配”“下沉市场”等游戏设计理念成为主流时，一款小众、硬核且反常规的中世纪题材开放世界RPG——《天国：拯救2》却在最近火了起来。
自2月5日发售以来，《天国：拯救2》迅速登顶Steam全球热销榜第一，仅用一天时间便实现销量破百万、成功回本，并创下Steam在线玩家峰值25万的成绩。
截至本文写作时，该游戏在Steam上已经收到2.3万名玩家的评测，获得了90%的特别好评。甚至有玩家表示，如果没有《GTA6》，《天国：拯救2》几乎可以说已经预定了今年的年度最佳游戏。
VG Insight预估，上线一周以来，《天国：拯救2》已售出140万份，收入超6700万美元（约4.9亿人民币）
在游戏中，玩家将紧接《天国：拯救》初代故事的结尾，在十五世纪初的波西米亚地区，扮演铁匠马丁养子、领主拉德季的私生子亨利，继续对匈牙利国王西吉斯蒙德的复仇之旅。
玩法方面，游戏延续了初代的核心机制，依然主打繁琐。虽然进行了部分的调整改进，但它仍保留了主要的中世纪生活玩法，包括饮食、睡眠、洗澡、健康等系统，让玩家沉浸于真实的中世纪生活细节之中。
人数即优势的战斗系统，B站@IGN中国
听起来是不是很无聊？十五世纪的波西米亚，大多数人都没学过这段历史；特罗斯基、库滕堡这些地名，估计也没几个人听说过。
在这个中世纪世界，没有魔法，没有飞龙，只有满是马粪的城市。更别提，角色会饿会困会脏，甚至连存档都不能随意操作。我甚至有些怀疑，体验这款游戏的玩家是不是花钱给自己找罪受。
但实际体验之后，我发现自己想错了。这些看似反人性、反市场的设计，反而让玩家更容易沉浸其中：满体力战斗时，老六NPC总是跟你保持安全距离；饥饿时蹲下来四处张望，就为了乘人不备偷喝一口肉汤；偷工减料炼药，结果因为操作不当被当场炸死……
如何沉浸式游玩《天国：拯救2》
B站@密涅瓦历史复原小组
而看过“天国：拯救”系列及其开发商战马工作室、创意总监Daniel Vávra的一些幕后故事后，我越发觉得这个小众、独特的系列或许只有他们才做得出来。
毕竟，战马工作室在开发首部作品《天国：拯救》，即该款游戏的前作时，就敢投入4亿克朗（约1.2亿人民币）、7年的研发时间，去打造一款冷僻题材的3A游戏。
如果说战马工作室第一次的成功还带有偶然的成分，那么《天国：拯救2》作为初代的“威力加强版”再次取得成功，便足以证明这并非昙花一现。
虽然时过境迁，如今想要复刻他们的成功路径已非易事，但从“天国：拯救”系列的游戏设计理念，到战马工作室的发展历程，它们或许都能为国内游戏行业提供值得借鉴的经验。
01
褒贬不一的游戏，
好过人人打七分的游戏
如果要用简短的词来概括“天国：拯救”系列为何如此独特，我想应该是新鲜感和沉浸感。
前者是因为它将现实中世纪的历史细节和生活场景高度还原；后者则体现在建构于前者基础上的玩法机制，它从互动体验上让玩家仿佛置身于十五世纪初的波西米亚。
先说新鲜感。首先是题材，从大的历史背景来看，“天国：拯救”系列讲述的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四世死后，他的两个儿子，波西米亚国王瓦茨拉夫和匈牙利国王西吉斯蒙德，争夺布拉格东南一小片土地的历史。
这个时代既有复杂的政治斗争，又有频繁的军事冲突。虽然题材相对冷僻，但在游戏质量过关的前提下，它就能与那些充满龙和魔法的奇幻中世纪题材区分开来。
骑士穿的软甲臂铠，女贵族的贴身红裙；熏制晾晒的肉干，商店销售的面包；偏僻乡下的茅草农舍，商业政治中心的领主城堡……从建筑风格到人物服饰，到社会风俗到语言习惯，这些细节构成了波西米亚的《清明上河图》。
在此之外，生活在那个历史时期的人物，以及他们组成的故事，则是游戏新鲜感的另一个来源。
与清单式开放世界里，那些仅作为背景板和野怪存在的NPC不同，该系列中NPC的行为逻辑会因身份地位、所处地区的不同发生变化。
他们不仅会到点回家休息，让你想交任务的时候根本找不着人，还会因为你之前鬼鬼祟祟的行为，在偷窃、谋杀案件发生后第一时间想起你。
更重要的是，两部“天国：拯救”都聚焦年轻人亨利逐渐成长的故事。在游戏中，你没有金手指，也没有随身老爷爷，你不是剑圣，更不是巫师、龙裔。
你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连路边三五成群的强盗，这种龙套角色都能打得你生活不能自理。
这意味着，游戏的故事可以编排得更加贴近生活。毕竟，你很难想象一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会干出偷看妹子洗澡或者夜里偷鸡摸狗的事，但这些事情放到亨利身上就合情合理了。
在叙事层面，如果说一代的故事聚焦于玩家所扮演的亨利，那么二代则将故事进一步扩展到了更高的层面，讲述亨利和波西米亚的故事，给人一种“大的要来了”的感觉。
相应地，《天国：拯救2》的剧本相较一代更为复杂。上个月，战马工作室公开表示，《天国：拯救2》的剧本字数超过了220万字。创意总监Daniel Vávra也在推文中提到，《天国：拯救2》超过了《博德之门3》，是他印象中游戏史上剧本最长的游戏。
说完了新鲜感，我们再来看看沉浸感。在这方面，“天国：拯救”系列的做法，是通过上述的海量细节，构建起一套完整的游戏机制。
以炼金为例，在游戏中，玩家需要对照炼金书，查看药剂的底材、配料，以及煎熬的具体方法。是用大火还是小火，每种火候需要持续多长时间，是该蒸馏还是搅拌……这一机制的实现，则依赖于游戏中丰富的药草种类和炼金配方。
这与《荒野大镖客2》《刺客信条》等主要依赖单一视觉元素、通过还原整体场景来提供沉浸感的开放世界游戏不同，“天国：拯救”系列更多是通过机制本身来构建沉浸感。
到了饭点就得吃饭，吃多了会撑；睡少了没精力，睡多了又会失眠；刀用多了会卷刃，弩用起来也不会有准心……当你吃饭、睡觉、战斗时，与之相关的食物种类、建筑样式、武器类型便会提醒你身处中世纪。
这种机制所产生的沉浸感，远远超过了单一视觉元素的简单叠加，实现了玩法和内容1+1＞2的效果。
二代百分百耐久磨刀教学B站@尔壹
反过来，对于那些难以通过游戏机制展现的中世纪细节，工作室并没有为了单纯追求真实感，强行把它们塞进游戏，而是进行了调整和删减。
一方面，游戏中涉及波西米亚的历史知识，比如中世纪的生活细节、某个角色的生卒年月、某个事件的历史影响等信息，都被集中放置在“典籍”系统中。
这些内容为玩家提供了部分收集要素，但即便你对历史不感兴趣，也不会对游戏体验产生太大的影响。
另一方面，工作室也对某些繁琐的中世纪内容进行了删减。
以战斗系统中的剑术为例，虽然游戏中的剑术设计具有一定的可信度和功能性，但它并非完全按照真实的历史剑术来设计，而是将那个时代欧洲武学的各种元素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符合游戏背景的大杂烩。
战马工作室发布的官方剑术纪录片
长达1个小时……
除此之外，《天国：拯救2》还在初代的基础上进行了微创新，调整了一些玩家诟病的点。
比如本作大师反击的触发条件更加简单直观。同时，大师反击不再像初代那样泛滥，强盗有强盗的战斗方式，村民有村民的战斗方式，解决了初代人均大师的问题。
如同吕布再世的初代村民B站@跑去跑去跑
总的来说，相较于市面上那些设定夺人眼球，机制刺激爽快的作品，《天国：拯救2》，乃至“天国：拯救”这个系列都显得有些小众、独特，甚至说是反常规。
这导致的结果是，喜欢它的玩家会被这种真实感吸引，认为它是一部难得的沉浸式作品；而不喜欢它的玩家则可能会觉得游戏过于繁琐、节奏缓慢，甚至有些折磨人。
“有的人喜欢，有的人不喜欢，有人爱，有人恨。我认为制作一款能够得到多种评分的游戏，要好过一款人人都打七分的游戏。”《天国：拯救2》的执行制作人Martin Klíma说。
02
捷克版《黑神话：悟空》
比游戏还要特别的，是《天国：拯救2》的开发商战马，一家位于捷克的工作室。
说起捷克的游戏产业，你或许听过一些知名产品，比如《四海兄弟》三部曲，又比如军事拟真游戏《武装突袭》，以及启发了无数人的独立游戏神作《机械迷城》。但在十余年前，有关捷克的游戏产业大概也就仅限于此了。
根据欧洲游戏行业机构Video Games Europe发布的行业报告称，2022年捷克的游戏从业者只有2329人，远远称不上规模化。
翻看捷克游戏产业的发展历史，在上世纪80年代，捷克政府对于计算机的普及和使用还有着一定限制。捷克的早期游戏开发者更多是把游戏开发，当作是磨练代码能力的一种手段。你大概能感受到，很长一段时间里，游戏在捷克可能算不上很受人待见的产业。
而在这种环境下，Daniel Vávra绝对算是捷克游戏行业的知名代表人物了。在2011年成立战马工作室前，他已经有了十余年的游戏开发经验，曾在Illusion Softworks（该公司于2008年被2K Games收购后更名为2K捷克，已于2015年解散）工作，担任《四海兄弟》和《四海兄弟2》的首席设计师兼编剧。
不过，在开发《四海兄弟3》时，Daniel却陷入了创作者的纠结漩涡当中。
当时，曾有不少游戏开发新人向这位老前辈请教，“他们往往会说自己有一个很棒的点子，请问要怎么把它做成游戏。可当我想要去回答这些问题时，却无从下手，因为我根本没做过自己想做的游戏。”Daniel说。
同时，由于《四海兄弟3》的项目方向逐渐与设想产生偏离，他萌生了离开公司的想法。在后来的公开发言中，Daniel曾表示：“我不想做两年游戏，然后有人说，我不喜欢它，请把它做成别的样子。于是在项目即将进入预生产阶段前，我说，好吧，我退出。”
但在离职之后，Daniel或许很快就后悔了。他曾在博客上回忆起离职创业的经历，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我的行为看起来不只是傻，简直是既天真又愚蠢。”
根据他的说法，离职的决定有些冲动，因为当时捷克仅有三家大型游戏公司，其中一家是老东家，另一家公司可能不会要他，而第三家公司做的游戏并不是他喜欢的方向。
创业的难度，更是超出了他的想象。本来，他和朋友Martin Klíma想去做一款自己真正喜欢的游戏。可事实上，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初创工作室夸下海口，说要做一个“比《上古卷轴》还要真实的中世纪RPG”。大家看了，只会用疯子来形容他们。
由于捷克的游戏土壤贫瘠，他们很难获得外界投资。每每洽谈到如何监督或检验工作成果时，那些跨界投资者都会因为完全不懂游戏而中断流程。哪怕最后经过一年多的时间，他们拿到了捷克亿万富翁Zdenek Bakala的投资，但经过一年半的游戏开发，资金马上又要见底了。
更要命的是，在游戏原型制作完成后，经过数月的游说，依然没有一家大发行愿意接纳《天国：拯救》。“它太捷克了，太历史向了，太写实了……”不少投资方表示，“如果这是一款网络游戏、手机游戏，我们一定会投钱，但它是一款没有龙，没有魔法的大型单机硬核游戏。而战马又是一家只有二三十人的小型工作室，风险太高了。”
对此结果，Daniel和战马工作室应该是不服气的。
一方面，虽然战马工作室人数不多，但不少核心成员都曾开发过大型开放世界游戏。比如他们的首席程序员曾参与过《极限竞速：地平线》，首席美术开发过《孤岛危机3》。他们有信心做好《天国：拯救》。
另一方面，Daniel对《天国：拯救》本身也寄予了厚望。“为什么我们要做一个中世纪背景的游戏？其中一个原因是我们想讲述一段祖先的历史。在欧洲历史中，波西米亚（原拉丁语、日耳曼语中对捷克的称呼）是神圣罗马帝国的首都，这段历史几乎从来没有在RPG游戏中出现过。”
2013年，战马拿着《天国：拯救》参加了一场市场调查，结果表明会有玩家对这款极其硬核的中世纪RPG感兴趣。于是，在没有退路的情况下，Daniel决定要让游戏登上Kickstarter众筹。据《天国：拯救》的首席设计师Viktor Bocan回忆，“一天，Daniel突然说，要不我们明天都去自杀，要不我们就上Kickstarter。”
正是这个决定，改变了战马的命运。起初，他们的众筹目标只是30万，可没想到仅仅数个小时，电脑显示屏上的数字就突破了这个目标。在项目众筹的30天里，他们一共收获了超过来自3.5万名玩家贡献的110万英镑，创下了捷克史上的众筹纪录。也正是这个成绩，让大量投资与发行看到了《天国：拯救》的潜力。
在新的众筹款与融资进来后，战马的团队成员扩充至了120人。尽管在后来的开发过程中，为了控制预算，他们还是不得不砍掉了诸如马战、锻造等玩法系统，但经过整整7年的开发，《天国：拯救》终于在2018年发售。
在发售前夕，Daniel对游戏有着一定预期，“我不认为我们能拿到九成以上的好评，因为这款游戏太与众不同了。”但同时，团队依然觉得这是一款很棒的游戏，战马的公关经理表示，“我们并不担心没人喜欢它，玩家只是要去习惯和适应这种玩法。《恶魔之魂》刚刚发售时，大家也对这种重复失败的游戏不感兴趣，可你看看现在呢？”
事实证明，战马赌对了。《天国：拯救》一经发售，两天内就卖出了近50万份，10天就完成了100万份的销量目标，最终销量超过800万份。
在《天国：拯救》大获成功后，战马工作室终于解决了自身的温饱问题，并得以开发续作。曾经一代作品中的那些遗憾，也都在二代中得到了弥补与提升。
比如前作中不少任务设计局限于开发成本，做成了跑腿式的无脑任务，在续作中，大部分支线任务都变得更加生动，旨在介绍新的角色、地点、故事冲突；又比如曾经被砍掉的锻造系统也终于做了出来，玩家需要谨慎地按照正确节奏去打铁，虽然它只是一个小游戏，但团队认为这是提供沉浸感的一个重要元素。
同时，团队认为，当前作打出名堂后，他们的身上也肩负起了新的责任——弘扬本国艺术文化。此前，在《天国：拯救》中出现过的小城镇，就因为游戏大卖的原因，每年接待的游客从5个变成了500个。
在续作中，他们对历史文化考究得更加详尽，努力还原1403年的波西米亚。比如，他们发现当时的欧洲并没有土豆和番茄，但西瓜已经传入，不过形状却与现在不同，胡萝卜也不是橙色的，而是偏黄。正是这些细节的构建，让《天国：拯救2》变成了人们口中的新一代“中世纪旅游模拟器”。
如今，《天国：拯救》系列已然成为了捷克的国民级IP。与前作的默默发布不同，《天国：拯救2》的发布算得上国家级的大事。
战马的公关经理Tobias在接受采访时透露，在游戏发售前夕，捷克电视台表示想要合作举办一场游戏发布活动；捷克国家银行也过来询问是否有意愿发行纪念币；
就连库特纳霍拉（旧称库腾堡，就是游戏中那个库腾堡）市长听闻续作将故事背景设在当地时，也表现得兴奋异常——不仅因为他本身是初代的玩家，还因为这将带动当地的旅游业。你会发现，这个原本游戏产业并不算发达的国家，对游戏的态度已经悄悄发生了改变。
在机核关于《天国：拯救2》的播客中，主持人提到此前他们曾与游戏主创交流，正好那是《黑神话：悟空》最火的时候。主创来到国内，说自己虽然只是捷克的一个小厂子，但他们也是饱含热情，以做一个捷克自己的3A游戏的心态去做的，这或许就是捷克版的《黑神话：悟空》。
03
命运女神总会垂青孤勇者
有关《天国：拯救2》上线之后的故事，大家应该都知道了。发售首日，游戏销量就突破100万份，收回了成本，此后每一份销量，对战马来说都是盈利。
在游戏预告发布后，Daniel曾表示，现在《天国：拯救2》算得上是中世纪题材游戏的天花板，因为根本就没人做这个题材。
这也再次验证了目前不少从业者的想法——垂直领域的用户需求，正在催生出新的内容创作机会，这或许是小团队未来的机会所在。哪怕只是很小的产品，只要有小众的核心群体愿意买单，他们就能活下去，而只要能活下去，就有机会把下一个产品做得更好。如果核心群体能持续好评，那就有机会破圈。
当然，想要把握住这个机会也绝非易事。不少人会觉得，有着前作的口碑与底子，且得到了更充足的资金预算，《天国：拯救2》的成功几乎是必然。但战马的CEO Martin却说，续作的挑战，其实并不亚于前作。
“钱不是万能的，并不是有人给了你一笔预算，你就能飞到月球。在每个项目开始前，团队都会对它有一个想象，但在实际研发过程中，创作者的想法的复杂性，往往都会超出最开始的想象，你很难不陷入困境。因此，每款新游戏可能都是一次崭新的登月之旅。”
我们能够想象，在《天国：拯救2》的研发过程中，战马必然面临许多抉择。比如，部分玩家吐槽的存档机制，到底是要保留还是删改？又比如，那些为了营造沉浸感而刻意设计的，繁琐的流程，到底是好是坏？想要进一步扩大受众，要不要做出一些设计让步？这些问题的答案，他们只能靠自己探索出来。
而回到故事的起点，战马敢于尝试没人做过的领域，并坚持想要挑战新高度的勇气与决心，更是极其重要的一步。引用《哪吒》系列电影导演饺子的一句话，“出来混，最重要的是先出来。以往所仰望的那些大山，其实也是死磕、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你总会找得到方法去解决问题，总能把事儿扛下来。”
命运女神总会垂青孤勇者。
参考资料：
B站-《天国：拯救》【制作纪录片】 由Vortex制作 【中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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