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成都消魂的元宵夜
章 夫
春节是中国人最看重的传统佳节,没有之一。这个节日已经风行千年,至今热望。虽然春节从腊月开始就有前奏,南北习俗不同,有小年之称,也足见这个节日的高贵。人们的习俗里,春节正式开始于除夕,这一天也称大年——小年只算得上除夕的预演,相当于民间传统的开场锣鼓。正月初一,才标志着新一年的开启,一直要延续到正月十五,春节才算宣告结束。
正月十五,又称元宵节,年的氛围会在元宵之夜达到高潮,赏灯便成为人们最好的去处。“元,为始;宵,为夜。” 《说文解字》的解读清晰明了。古人眼里,元宵节是一元复始、大地春回之日,各地以“闹”为主题的活动形式多样,既有出门赏月、燃灯放焰、喜猜灯谜、共吃元宵等民俗活动,也有舞龙灯、踩高跷等社火表演。
元宵佳节(国画)李利民(中国国画家协会会员)作(图源:醉美巴山)
道家将宇宙分为天、地、水三界,分别以天官、地官、水官掌管。到了北魏时,以三官配三元节,就有了农历正月十五日天官诞辰,为上元节;七月十五日地官诞辰,为中元节;十月十五日水官诞辰,为下元节。所以,直到宋代以前,元宵节多称“元夜”、“元夕”、“上元”,而宋代以后的文献,则多见“元宵”一词。
元宵节还有一种来历之说。史载,汉惠帝刘盈死后,其母吕雉篡位,吕氏宗族把持朝政。吕雉死后,周勃、陈平等人拥立刘恒为帝,即汉文帝。勘平之日恰是农历正月十五日,为示庆贺,文帝每年此夜出宫与民同乐。遂一直沿袭至今,并为历代百姓所喜爱。
成都人很在意过年的仪式感。元宵夜历来以“闹”为主,这一夜疯狂的人们彻夜不眠。而在大年初一,却要与一座塔相拥。对此,成都作家林元亨有一个十分形象而浪漫的表述,“宋代成都人的新年,是从一座塔开始正式的”。这座塔名叫安福寺塔。据说在这一天,成都人出门前,要就着一盘蜀地花椒,喝上一杯屠苏酒以避瘟疫,然后才能家家户户、呼朋唤伴,纷纷去“游安福寺塔”。“年年最后饮屠苏,不觉年来七十余。”(苏辙《除日》)
《1024-2024,世界第一张纸币交子诞生地成都,以及千年来的世界》(三卷本)
这一天,成都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其繁其盛,大多留存于古时的文献之中,特别是宋诗词承载了很多。我们不妨来看看北宋成都知府田况的一首五言诗:
岁历起新元,锦里春意早。
诘旦会朋宷,群游候驺导。
像塔倚中霄,翚檐结重橑。
随俗纵危步,超若落清昊。
千里如指掌,万象可穷讨。
野阔山势回,寒馀林色老。
遨赏空闾巷,朅来喧往耄。
人物事多閒,车马拥行道。
顾此欢娱俗,良慰羁远抱。
第尤民政疏,无庸答宸造。
(田况《元日登安福寺塔》)
从这首《元日登安福寺塔》的作品不难看出,安福寺塔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影响颇大。“遨赏空闾巷,朅来喧稚耄”,“人物事多闲,车马拥行道”。和范仲淹同时做过成都知府的北宋官员田况,对成都春节邀游的规模,印象颇深。
安福寺塔位于成都的西门,今天的石笋街附近。南宋淳熙三年(1176)的元日,范成大在安福寺参加祭祀大典后,还顺道去看了新修的石笋街。此时范成大任四川制置使兼知成都府,对于宋时官员而言,写诗有如记日记一般平常。这一天,范成大又写了一首诗:
岭梅蜀柳笑人忙,岁岁椒盘各异方。
耳畔逢人无鲁语,鬓边随我是吴霜。
新年后饮屠苏酒,故事先然窣堵香。
石笋新街好行乐,与民同处且逢场。
有一种说法,成都灯会起源于唐睿宗景云二年(771)。《岁华纪丽谱》里引用唐人《放灯旧记》称,安史之乱时,唐玄宗逃离长安,驻跸成都,把元宵灯会习俗带到了蓉城。最初只在正月十五日举办一夜,唐玄宗到成都后,每年上元节前后连办三夜,声势浩大。实际上,元宵灯会在成都由来已久,最热闹的地方就在锦里,即唐代的大慈寺。
自唐玄宗始,成都灯会就主要集中在大慈寺和昭觉寺,《岁华纪丽谱》告诉我们:
“宋开宝二年,命明年上元放灯三夜,自是岁以为常,
十四、十五、十六三日,皆早宴大慈寺,晚宴五门楼,甲夜观山棚变灯。
其敛散之迟速,惟太守意也。
如繁杂绮罗街道,灯火之盛,以昭觉寺为最。”
(《岁华纪丽谱》)
正月十四、十五、十六这三天,算得上宋代成都百姓的狂欢节了。大慈寺自不必说,自唐以来,就是都市里的佛寺,一定意义上讲,身处成都闹市的大慈寺,在成都人心里已经不再是一座寺庙了,就是成都人休闲娱乐的人文地标。按说,这样的佛寺重地以清静无为至上,可大慈寺却难以置身事外。也不难理解,佛家以众生为本,度一切之难。《金刚经》有云:“彼非众生,非不众生。”唐宋期间的大慈寺,已经成了拯救众生的一个偌大道场。
今天已偏安一隅的昭觉寺,能成为灯市之所在,可能有些令很多人意外。遥望唐宋时代,这里可是令人仰望的地方。唐贞观年间(627-649)改为佛刹,名建元寺,唐宣宗李忱亲自赐名“昭觉”,有皇帝加持,寺庙地位自然不一般,有“川西第一禅林”之称。这种风骨延续到整个宋代。
成都昭觉寺(2024年10月27日汪毅 摄,图源:四川方志图库)
史载,成都灯会最初只在正月十五日元宵夜举办,创造了开元盛世的唐玄宗越发浪漫,遂将节日大假延长为三日后,北宋为了刺激消费,又增加为五夜,南宋时为六夜。这当然乐坏了成都百姓,他们恨不得天天都是元宵夜,夜夜笙歌,灯红酒绿。
为了留驻那些美好的过往,成都文化公园的支矶山上,有整整一面浮雕墙,以《灯会溯源图》为主题,雕塑了唐、宋、明清时代,人们赏灯的情形。其中宋代部分,主要展示了宋商贾集市因照明辅以灯,促使各式彩灯不断出现,如方灯、圆灯、具有动感的鱼灯、兔灯等灯会盛景。虽然石雕效果不足以完全体现出热烈的氛围,也足够让人感受到千年前的奢华时光。
《正月观灯》,清院本《十二月令图册》之一,描绘的是农历正月十五闹元宵的情景(图片选自《春节简史》,图源:天明阳光雅读院)
街坊华灯齐放,艳彩映天,青羊宫的道灯,昭觉寺的佛灯,大慈寺的冰灯等,精巧奇绝,引人入胜。因为规模盛大,因为精巧绚丽,成都的元宵灯会不仅吸引了成都府属城乡百姓踊跃观赏,甚至成都以外各府县城乡的百姓也争相前往。庄季裕《鸡肋编》甚至记载,“成都元夕,每夜用油五千斤”。不难想象,元宵夜的成都,足可以称得上真正的“不夜城”了。
不仅如此,成都人的耍法还出奇不意。上元节放灯三夜,官府搭建山棚,制作变幻新奇的各式灯笼。玩得兴起,人们又开始搭建大型“灯山”,点燃后,“金碧相射,锦绣光辉”。据载,灯山可以和京师媲美。《岁时广记》卷十《州郡灯》就说:
成都府灯山或过于阙前,上为飞桥山亭,太守以次,止三数人历诸亭榭,各数杯乃下。
从僚属饮棚前,如京师棘盆处,缉木为垣,其中旋植花卉,旧日捕山禽杂兽满其中,后止图刻土木为之。
蜀人性不兢,以次登垣,旋绕观览。
(《岁时广记》卷十《州郡灯》)
制灯赏灯玩灯,已经成为春节期间映入中国人骨子里的古老习俗,而成都人尤甚。他们对花灯的喜爱,无疑促成了成都十二月市之一的灯市繁荣。宋代成都灯彩技术精良,灯会规模宏大,灯品原料丰富。工匠巧用兽角、翎毛、琉璃、白玉、皮革、丝绸等材料制灯,并用犀珀或玳瑁装饰,由是出现了如龙灯、凤灯、宫灯、纱灯、走马灯等精美奇巧、类型繁多的灯品。
每至元宵节,人们在庙中巧立“灯杆”,燃灯数十盏至顺百盏,自上而下,成宝塔形,并用籼草或彩布轧制成雄狮、神位、耕牛和猪羊等。尤其是灯山的设计,堪称综合艺术,其复杂和智巧可谓登峰造极。元宵节期间,搭起彩棚,张灯结彩,叠成山林形状。灯山点燃之后,万灯齐明。真可谓“灯山上彩,秀丽交辉”。
人是灯会的天然主角。每逢元宵时节,无论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都争相涌进大街小巷,成为灯市一景。特别是女孩们找出平日里不穿的时装,还有压箱底的佩饰,真个选美一般,满城妇女竞相佩戴,争奇斗艳。中国古代大体上并不鼓励女性在外抛头露面,但成都“十二月市”在唐宋间已经基本成为一个全民参与的盛会。一片霓虹华彩,花枝招展的夫人们女儿家也纷纷出门逛。香市期间,成都更是倾城出游,不论男女老少、富贵贫贱,在这一天都会一同前往寺庙宫观烧香祈福、游赏踏青。北宋年间担任益州知州的张咏,曾这样记录成都二月花市期间,女子三两出游踏青的情景:
春游千万家,美女颜如花。
三三两两映花立,飘飘似欲乘烟霞。
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历史,就是女性一步步解开裹脚布的历史。竹枝词曾风行成都一时,其中有不少记录了19世纪成都女性与姐妹同游,盛装打扮的情形,她们不时出现在蚕市、花市、香市、药市等公共场合。比如:
浓妆淡抹费安排,姊妹相邀步履偕。
珍重街头须缓缓,恐他泥污踏青鞋。
成都作家李劼人的回忆中,20世纪初成都的庙会,最有人情味的不是热闹的买卖和香火,而是街上男女的相互张望,他用十分老到而风趣的“成都语言”,将成都的开明与开放和盘托出:
“就是官宦人家、世家大族的太太、奶奶、小姐、姑娘们,平日只许与家中男子见面的,在赶青羊宫时节,也可以露出脸来,不但允许陌生的男子赶着看她们,而她们也会偷偷地下死眼来看男子们。”
一个女性解放的城市,才是真正有人情味的城市,而成都自古如此。
今天成都街头以时尚和新潮著称,将多元视为这个城市的日常生活。这样的城市文化,不是随网红街拍而来的潮流,而是延续千年的“十二月市”,缓慢地将烟火气与人情味,植入了成都的文化基因里。对于这种基因,北宋吕原明在《岁时杂记》也有记载:
京师上元节以熟枣捣炭,丸为弹,傅之铁枝而点火,谓之“火杨梅”,亦以插从卒头上。
又作莲花牡丹灯碗,从卒顶之。
(吕原明《岁时杂记》)
这样的“火杨梅”十分有趣。把花灯放到头上,人在街头漫步,灯在头上闪烁。
今天看来,火杨梅的原理很简单,即是将干枣磨粉、捣炭为屑,将枣粉、炭屑拌在一起,浇上油蜡,团成圆球,有莲花状或者牡丹状的灯碗,用铁枝串起来,点着了,放在头顶,男女都可以戴。既可取乐,亦可照明。
满大街移动的灯,聚在一起,尉为大观。不过,在没有电的时代,于宋人而言,头上戴灯或许很好玩,还是不安全。男子和女子一样挽著高高的发髻,发髻上再固定一树哧哧冒火的“火杨梅”,只能小心翼翼、亦步亦趋地走路。假如步子迈大了,有一点明火落到头发上,不仅少了游玩的兴致,也会影响身体。
宋时的“正月灯市”,灯当然是绝对主角,却不是唯一。上元元夕,昭觉寺、大慈寺雪锦楼、玉局观五凤楼,五门西南隅的红楼,这些人气指数很高的地方,有指定搭棚耍杂技、演木偶戏的露天坝,上元节的成都城郊皆灯火辉煌。曾任成都知府的宋人田况,曾有《上元灯夕》一诗,描写成都灯市盛况:
春宵宝灯然,锦里烟香浮。
连城悉奔骛,千里穷边陬。
衯裶合绣袂,轣辘驰香辀。
人声震雷远,火树华星稠。
皷吹匝地喧,月光斜汉流。
欢多无永漏,坐久凭高楼。
(田况《上元灯夕》)
宝灯然、烟香浮、合绣袂、驰香辀、无永漏、凭高楼,这简洁短而有趣的短句,烘托出成都华灯的艳丽和瑰丽之态,火树银花,熙熙攘攘,盛况空前,一幅“上元灯夕”的美丽画面跃然纸上,令人浮想联翩。
(注:本文摘自《1024-2024,世界第一张纸币交子诞生地成都,以及千年来的世界》(三卷本)之中卷《天圣元年的成都》)
作者简介
章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成都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四川省第13批学术与技术带头人,“天府青城计划”(天府文化领军人才)入选者,第十批成都市有突出贡献的优秀专家。出版著作20余部500余万字。代表作有《徘徊:公元前的庙堂与江湖》《图腾与废墟》《窄门》《甲申360年祭》《1024-2024,世界第一张纸币交子诞生地成都,以及千年来的世界》等。长篇纪实文学《邓小平故居留言簿》获第六届全国书籍装帧艺术展铜奖、四川省“五个一工程”奖和四川图书奖一等奖。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章 夫
配图:方志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