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强 画|马桶

浏城桥到五一路,南北向贯穿的一条横街叫韭菜园,街上开有一家工厂,早先叫长沙市机床设备维修厂,后改做长沙市第五机床厂,再后来拆掉红砖厂房起了高楼。五机床厂西向的围墙下边,与京广线铁路之间的空地上有一幢黑瓦屋,破破烂烂,风吹得倒。那是大明宝满(本字为“晚”,表示最后到来的意思,俗写成“满”,下同)姨夫家的祖屋。满姨夫是韭菜园的菜农户,一垄菜土半亩田,种的韭菜、茼蒿、豆角和辣椒树,间中一洼冒着沼气泡子的积肥氹,发散的沤臭气在堂屋里闻得见。

芒种那天,出了点小太阳。大明宝坐在田墈上,鼻子眼里插了一根输氧管在吸氧,乳白色的输氧管从堂屋曲曲扭扭牵出来有十来米长。他坐一把木靠椅,隔好远对我招手,让我坐到他身边的矮板凳上。又是出了什么大事,在菜土地里和我打良心讲,大明宝不愿让屋里的满姨听见。

大明宝齁头气鼓快一年多了,老班子叫作齁病,其实是咳喘。他那种咳法看上去时刻会落气,咳咳坎坎,直咳得脸块发黑眼翻白。他紧扪胸口,含几粒救心丸才好不易停下来,说,健新癞子死了。嚇我一跳。

健新癞子比我大几岁,是西湖桥一条街上长大的,昨天还一起在三兴街国庆宝的店里喝散装啤酒,吃卤菜四合一。健新癞子吃东西穷讲究,非要牛肉牛肚单独卤,不与韭菜和素捆鸡合一盆,真看不惯他那副吃相。吃到半路,他说去跟堂客打个电话,不见再回桌上来。健新癞子找借口不买单何止一回,上次在北二马路宵夜,半路他起身去解小手,一倒没风跑路了,读书人把他这种搞法叫作尿遁,健新癞子经常尿遁。大明宝说,他打完电话,回去就跳了楼。

健新癞子住在七楼,从七楼一跃下去会拚(ban3,往下摔)成个什么样范,我不敢细想。

我到了现场,看见床头柜上有一个空药瓶,那是五十粒装的去痛片,吃得一粒冇剩。大明宝戚戚摇着脑壳,说,从七楼板下去,他怕痛呢。又说,在楼下,我脱了外套,盖住健新癞子的脸块,他脑壳拚得像一坨烂番茄,一双眼睛睁开的。边上有个收废品的下家,伏在垃圾桶上呕天呕地,老子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大明宝扯着齁,䀦眼带恨地说。

我问大明宝,健新癞子何事想不开要去寻死?

你晓得的,他堂客带崽去了广州,再不回长沙,丢下他一个人在屋里想死,他早就不想活了。

我心里并不信大明宝这个讲法,健新癞子不是小脾小眼的人,单为这种卵跘筋的小事跳楼,说不过去。

一只牛屎八哥从菜土上空噗噗飞过,抬头看,天光刺眼,我眯着眼好似看见了健新癞子那副黑脸块,像一皮黑鸟毛从天空飘下来,落到绿油油的韭菜丛上,一条人命,比牛屎八哥的一皮鸟毛还要轻。从那天起,我脑壳灌进了虚幻的水,看大大细细的人事都轻于一皮黑鸟毛。

健新癞子跳了楼,再帮不上我的忙。现如今我身体坏了,动捺不得,冇走几脚路就出气不赢。大明宝抹着稀松的头发,说,脑壳也快坏了,想来想去,只有喊你文婆来帮忙合适。

我叫何秉文,社会上大多不晓得我的大名,一概喊我做文婆,在他们眼里,我是江湖上摇小扇子的细灵泛,一肚子鬼。我问大明宝帮他什么忙。他扯掉鼻子眼里的吸氧管,拚在地上,眼睛发红掉下几滴泪:喊你来,帮死人子忙!大明宝向来一块冰冷铁,眼下却是如一坨炭烧红。

我被他的恶煞相嚇得一滚,矮板凳一翘,歪倒下去,一手撑到了菜土里。那一刻,我起了一身鸡皮坨,觉得那一丛丛韭菜叶子凉飕飕,像是菜土上风吹动的绿头发!


这时,大明宝的满姨叉腰站在屋门口,扎脚勒手好大一身胚,她用手里的弯月镰刀指向我们喊话,汗衫里的一双丝瓜奶子在乱晃:大明伢子,你箇只(za6)化生子,还不快些回来,找死啊!

大明宝这个社会大哥此时像个犯了错的细伢子,顉(qin3,低头)起脑壳,避开他满姨的咆哮,说话的声音矮了半截。大明宝说过,他怕满姨,满姨惯势他惯势得冇边,小时候六伏天蹲茅厕,满姨怕他受热,在一旁帮他打蒲扇,陪着闻臭气!

大明宝叫黄大明,早些年捞偏门走私光洋。他做生意额外一根筋,人说他异怪,他说异怪又何解,老子六月间子穿棉袄、落雪构凌打屌胯,你奈我不何。大明宝做生意自有一套绝招内子,为避人耳目,交易验货时他在衣服口袋里将光洋颠动碰响,闭上眼睛闻声辨真伪,拣出来的肯定都是夾码子——他生就一副鬼怪耳朵,分辨力神奇,从银元碰撞发出的弦音中听出山水来,此功夫无人可比。另外,大明宝从来不肯把光洋叫光洋,也不叫银元,他现洋气,把光洋叫做“打拉斯”。后来才知道那是旧时民国的叫法,也就是英文Dollars的译音。

其实,大明宝是故意显得比别的走私贩子多一点墨水,他打骨子里看他们不来,跟那帮下家无常鬼混,他说失(se6)格。他身上那种傲慢,让同行蛮不舒服。

一块“打拉斯”,大明宝在湖南、湖北到手八块钱,贩到广州卖二十块。江湖上传言,经大明宝过手的“打拉斯”怕么一辆解放牌都装不下。那时节,他在南门口街上甩手走海路,听得见他口袋里叮当当的光洋响。钱赚了不少,但大明宝是个仁义大哥,也是过路财神,在社会上没少伤洋子,闯祸犯科的兄弟大都在他手里讨借跑路钱,他有求必应,俨然一个及时雨。

有一回,大明宝和裕南街派出所的所长在天心阁楼上喝茶,三妖怪推门进来,一时愣在那里,大明宝不等他开口,抓出一垛票子数都不数,一把甩到他脚边,骂道:三妖怪,只要钱,不要命噻?生意亏了,你的本钱拿去,息钱冇得把!快些滚远点,一世莫让老子望见你这个背时鬼!三妖怪心领神会,捡起地上的那垛票子,流矢转背走人。

自三妖怪进门来的那一刻,大明宝就晓得他犯了事,至于犯的什么事,派出所所长在场过问不得,但大明宝心里有数,三妖怪手黑,闯的祸不会细,出手非死即重伤。大明宝甩一垛钱,入(nia4)他一顿娘,既帮了三妖怪的忙,同时躲开派出所所长的怀疑,撇清了利害。大明宝那种处乱不慌信手拈来的急智才,江湖上无人不服,那是学不来的天分,天王老子单单赏给他。

果不其然,那天三妖怪确实刚犯了一起血案,用一把十二寸的三角刮刀,䂎翻了北门竹山园的七蚌壳,约架讲狠从没吃过亏的七蚌壳,死在了去湘雅医院的半路上,血水从救护车厢门缝里流出来,滴洒了一路。

广播电台播报通缉令时,三妖怪早逃去了澳门。他娘老子死之前在医院里不肯落气,瞪眼等了三妖怪几天几晚,嘴里不歇气地呻唤,妖怪你在哪里啰,我屋里妖怪回来冇啰。老人那细细念的叨唠声,听得人心上头起毛。

三妖怪硬是没敢回来见娘老子最后一面,他娘老子入土,是大明宝和弟兄们送上的山。那天,三妖怪在赌场的角落湾里落了几滴泪,谎说是场子里的烟熏了眼睛,他从来不信人会遭报应,那天他确信了。听人说,现如今他已是澳门葡京赌场里蛮有名的叠码仔。没有人再喊他三妖怪,他有了另一个名字,叫汤姆生。

大明宝倒财运货这么些年,哪怕油水再大,也从不跟生口子做交易,他奉信一句老话,小心驶得万年船。他晓得贩卖光洋触犯的是走私文物罪,一旦被捉,起码三年。那年春节边上,他在收货的圈子里放话,所有生意都不做了,等来年再说。怕莫是被鬼寻了,一场祸祟(xi4)硬是自找上门。茶馆里算命的杜瞎子打马后炮,早看出大明宝脸上的败相,忍住没做声,任他现屌走辰运,年底那场祸祟他躲得脱,淡干鱼都会活。

快过小年了,大明宝在火宫殿二楼吃罢包子喝完茶,不晓得何解,一上午火星烦躁,刚要去星沙盆堂洗澡搓㿸(man5,皮肤上的赃物),起身碰见向东南坡上的辉宝,他刚从湖北雷急火急赶回来,荆州的橡皮鸭子托他带口信,手里有上百块光洋。橡皮鸭子不相信任何人,唯独只肯和大明宝做这笔生意。大明宝想都没想一口回绝了,他只惟愿过个安稳年,莫在年关上翻了船。

辉宝是个路不走空的下家,常年一脑壳的风皮子(头皮屑)落在肩上,一层雪白讨人嫌。他事先定是得了橡皮鸭子的好处,横竖不肯罢休,缠着大明宝说了一堆理由,大明宝最厌烦听人说理由,生意没理由,只有利益,但辉宝一句话打动了他:橡皮鸭子对你大明宝有恩,未必你忘记了?

忘不了当年,大明宝的老弟小明宝得了甲肝,病脱了相,两眼凸出捏像个厉鬼,困在铺上等死,他娘老子在鱼塘街偷偷置了寿衣寿鞋,藏在五屉柜里上锁怕他看见。后来小明宝得幸活过来,她偷偷到郊区的圭塘河边上把寿衣寿鞋烧了。

大明宝问小明宝想吃什么,意思是临死了吃餐好的,免得来世做个饿痨鬼。小明宝说想吃奇峰阁的五圆蒸鸡。大明宝当时打背躬(手头拮据),口袋布黏布抠不出一分钱。正巧碰见橡皮鸭子来长沙,不等他开口,往他口袋里塞了一垛钱,一块、两块的散票子塞满了一口袋,一百多块。大明宝到奇峰阁端来五圆蒸鸡,两份,让小明宝吃个了饱!那年月,上班的工资大多只有三十五块五,一百多块不是小数目。大明宝后来如数还了那笔钱,但总觉得欠了橡皮鸭子的人情,那不是一口袋散钱,那是再多的口袋都装不下的人情。眼下橡皮鸭子急等用钱,大明宝最后还是松了口,在开福寺烧了高香,上了油灯,还往功德箱里塞了五块钱,这才放心大胆去了荆州。

关云长疏忽大意失荆州,大明宝想不通,实在小心加小心,仍在荆州翻了船,每讲起那一回,他都会扇自己一嘴巴。一手钱一手货,银货两讫,太顺了,看不出一点破绽。橡皮鸭子在长江堤堰上摆了一餐全鱼宴,他们喊一桌鲜,看长江水,食长江鱼,是一般朋友够不上的格。大明宝记得那一大桌炸、煎、煨、炒、炖的都是他喊不出名字的野鱼,确是一桌鲜。橡皮鸭子和他的朋友们围着大明宝碰杯敬酒,喝到高潮时,一齐用荆州土话高呼“打拉斯,冇得事!”那叫一个快活流。


大明宝放下酒杯时,心里一噤,平时没在意,他才发现鱼死了都是不闭眼的,一盆子的死不瞑目,他心疑生了暗鬼,横直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头。半晚上,大明宝从后门溜出招待所,在城门口的关公庙前拦下一辆大货车离开了荆州。在车上,他神念默念关老爷保佑,车往武昌颠簸不堪,但他睡得安稳,到火车站了司机才摇醒他。

大明宝记得那天月台上风大,吹得纸屑、塑料袋天上飞,他刚站稳不到两分钟就被荆州公安捕了。脸块被捘(zen5,摁)在水泥地上,翻眼往上看,他认出其中一个便衣,那人在长江大堤上同吃过一桌鲜!那一刻,大明宝脑壳里蹦出来橡皮鸭子那一副垮烂的笑靥,还有菜盆子里的死鱼眼睛,一粒粒白剌剌地瞪眼看他。大明宝猛醒过来,橡皮鸭子百分之两百是个猴子,自己是一条被他带了笼子的死鱼子!

在站台上被捉时,大明宝外罩一件军大衣,贴身穿一件弹夹袋样的多格背心,每一格装二十几块光洋。荆州公安事后笑谈,大明宝被扑倒时发出的响动,像一个笨重的铁人哐当倒地,可想他身上藏有多大的富贵。据大明宝说,那一回失的货,抵得南门口正街上的一栋好屋。

大明宝被判三年徒刑,关在汉阳监狱。汉水滔滔从铁窗外流过,那声响像是有人在枕头边上往桶子里搲(wa3,舀)水,不歇气地搲。大明宝晚晚睡不着,急着出去,他用一包牡丹烟斢(tiao3,换)来煤油和注射器,半晚上往左小腿上注射煤油,不几天,腿肉糜烂露出了白骨头。大明宝打煤油针自残换来保外就医,为的是出去照看突发脑梗的娘老子。他那条被煤油蚀烂的左腿,养了半年多才见好,却遗下了残疾,走路地不平,身子一瘸一拐,社会上的下家当面尊他一声大明哥,背地里喊他大明跛子。江湖上莫看表面客客气气,背后却是相互看不来、不服行,故而一旦碰上利害冲突,便情断义绝,你死我活,白刀子䂎进去红刀子扯出来的老戏码没断过,江湖上的事情,自古便如此。

前去年,我陪一个做路牌广告的朋友到沙松洗衣机厂谈业务,在荆州城墙下的关公庙门前宵夜。摆嗦螺摊子的老板是百事通,好打讲,听说我们长沙来的,聊起了当年带笼子抓光洋走私的那件事,讲得有声有色。我问起橡皮鸭子现在哪里,摊子老板说,那个勺货,点水得罪了好多朋友,死好几年了。从江里捞起来,两只手冇得了,点水的冇一个好死的。他讲的荆州土话,我听得懂。不知何解,当时脑壳里闪现出一张脸块,我想多半是他。这种决绝事大明宝做得出,他是个遇仇必报的下家。

大明宝是屋里老大,下有一弟一妹,弟黄小明,妹黄小梅。小明宝读中学时患了甲肝,在家休学一年,身子刮瘦,风大点吹得他起,但他胆大,走在街上,拿一付乖戾的䀦眼睛看人,都躲他好远。听说他前几天又闯了大祸祟,具体犯的什么事,我不晓得,问黄小梅,她更不晓得,两个哥哥什么事都瞒着她,干着急,她抱着我哭脸。

我心疼黄小梅,她心疼她的病壳子小明哥。我和黄小梅偷偷谈爱快大半年了,一天不见面会得相思病。黄小梅在书院路读第一师范,老书上说的翩若惊鸿,怕莫就是讲的她那种漂亮,她用脚尖踮着走路,飘起走,随时随刻像在跳舞。她和两个哥哥一排站,哪里看得出是同一个娘胎生的。她如何会喜欢上我这个南门口的流打鬼,真搞不明白。慑于大明宝的威势,我们两个偷着谈爱,做贼一样不敢声张,生怕被发现了挨一餐暴打。大明宝对老妹看得比什么都重,那是他的圞心蒂子心头肉,如果发现我睡了他老妹黄小梅,那会倒墙垮屋,一定会把我打成和他一样走路地不平的跛子!

了却难事,社会上说“了难”,大明宝不可能找我,根本轮不上我。早年住在西湖桥,我和他是隔壁邻舍,他大我十多岁,绊点远亲,与他勉强算个叔侄关系。他手下的徒弟伢子大大细细几十号人马,个个都是街上混的狠角色,健新癞子、聪宝、铁猫记、阎四流渣一帮人都是吃过好多回牢饭的教脑壳。

记得有次争抢一单渣土运输生意,以健新癞子为首,他和小明宝带着聪宝十几个铁弟兄与对方讲狠比恶,到五金店里买了一书包羊角钉锤子,人手发一把当打架的醒头,更狠的是他们把玉娭毑的寿材抬了出来,一口黑漆泛亮的十二头、八人抬的棺材,黑乎乎架在了桐梓坡的路口,放肆叫嚣,今天不是我的白事就是你的弹四郎,非要与河西的下家拼出个输赢,那架势硬是压过对方一头。

要钱的怕不要命的,河西的下家扮矮认输,在又一村摆了三桌酒席赔罪。我得信赶去吃赔罪饭,一进包厢,场面那叫一个嚇死人,大明宝趴胯坐在当间的围椅上,仰面望向天花板,一副不把任何人事放眼里的式样,徒弟们环他四周而立,手里都握一把羊角钉锤子!在大明宝的脚边摆放着硕大一个竹篾箩筐,装满了搜出来的各种醒头凶器,一看便知这餐赔罪饭是河西摆的鸿门宴,显然是穿泡垮了棚,遭了大明宝他们的反杀。我从门口探头望去,只见大明宝面前矮了一大片河西的教脑壳、名声哥,可怜跪在那里最大的作兴有四十多岁年纪,再一细看,嚇我一弹,那个四十多岁的老屄居然是我舅舅,望月湖修单车的何记子!

大明宝撇开那些徒弟伢子不用,偏偏找我来帮忙,而且是帮死人子忙,定有他的腹中算盘。帮死人子忙,是大明宝挂在嘴上的口头禅。什么叫死人子忙,他有解释,帮要帮不帮也要帮的忙,哪怕搭命进去也要帮,叫作死人子忙。我知道,这种忙还埋着一层不可能完成的意思,总之是十二分的难办。到底是什么忙,大明宝一开口,我心一沉,耳鸣,抖脚,一紧张我就耳鸣抖脚,这个坏毛病我一直改不了。

大明宝说,文婆,不管你转什么子用么子办法,你帮我把小明宝从号子里捞出来,见玉娭毑最后一面。玉娭毑一把屎一把尿把小明宝带大,老人家活不了几天了,唯独一个想法,要见她孙伢子一面。我答应了,无论如何,都要圆玉娭毑这个心愿。

前阵子,我陪黄小梅到市中心医院病房看过玉娭毑,老人家神志不大清楚,伸一只嶙峋枯槁的手摸我脸块,蠕动着没牙的瘪嘴巴,对我说:文婆,天快落雨了,记得帮玉娭毑收衣服啊。她皮耷耷的枯手,浸冷的。

大明宝不等我接话,他将皱皱巴巴、十元一张的票子,用橡皮筋扎紧,三大垛摆在我脚边。他说,请客吃饭,派烟送酒,三百块钱缴用不够数,我现在手头紧,少的钱,你文婆先暂时垫着,实报实销不会让你吃亏。一句总打,无论如何,三天之内我屋里玉娭毑要见小明宝的面。

我问,小明哥不是早戒掉了吗?他往广州跑百货跑得上好,何时又回炉了?江湖上说回炉,意思是戒毒没戒脱复吸了。大明宝䀦着眼说,都是广州车站的海杂种害的,这一世他莫让我碰见,老子挑脱他两根筋,阉掉那个杂种!

大明宝说,前几天,小明宝在广州沙河服装批发市场进完货,上车找好了位置。他说的位置不是座位,是车座下面的空地。那时节,长沙往返广州的火车人满为患,走道上厕所里,硬座下面都睡了人,甚至连行李架上头都爬满了,这个时候不会怀疑人类是猴子进化的。小明宝缩到座位下面,刚铺上报纸安稳躺下,海杂种急火火上车找到他,说是姐姐病了急等吃药,托小明宝带一包进口药给他屋里,小明宝看都冇看顺手塞进了腰包里。他一出长沙站就被捉了,搜出来一看,哪里是什么进口药,诺大一包海洛因!我忙问,有好多克?大明宝一副脸块铁青,咳喘了好一阵,伸着五个指头晃动:超过了五十克,肯定是个砰马,肯定是个砰马!

砰马,是一句江湖道上的黑话,长沙在道上混的教脑壳、扒手、流打鬼把死刑犯喊做砰马。砰,象声词,是指行刑时的枪响声;马,非畜牲马匹的马,而是专指一处地名:长沙东边乡里的马坡岭刑场。砰马就是押赴马坡岭刑场立即执行枪决的死刑犯。马坡岭我没去过,心底里怕,听说那里的野草比别处的浓绿得多,像韭菜!

从小明宝身上搜出来的白粉超过了五十克,判他死刑,立即执行是板上钉钉。当时执法部门有一条铁律,贩毒的谁一次超过五十克,枪毙谁!这种死刑犯关在看守所单独的间子里,从那里面把人捞出来,比登天还难。我正想着如何开口回绝这件砍脑壳的了难事,大明宝的手放在了我抖动的膝盖上,对我说,文婆,你抖什么尸啰?

我说,小明哥是背冤枉,可以上诉啊。

大明宝说,海杂种跑路了,哪个证明他是背冤枉,何况他原先冇少跟他们玩。文婆,莫讲空话,只有一条路走,九死换一生,也要把人给我捞出来!

我真不敢接应,说,大明哥,这件事我做不来,你应该找聪宝和铁猫记他们,你是给他们饭碗的大师傅。

大明宝瞪眼看着我说,小化生子,我找哪个未必还要你来教!

我闭嘴不敢作声了。

大明宝说,老子自己能动,不会啰嗻(lo2za6,麻烦)你们。我劝你文婆莫打反口,欠我大明跛子的,你这条烂命赔不起。接着,大明宝眼睛一眯露出凶光,咬牙吐出几个字,声音不大,但我听来像是炸雷:胆子不小,敢睡我老妹!

我低头躲开他的目光,背上冒冷汗,有些出气不赢,胯内的卵蛋像被他一把死死捏握住了。我和黄小梅偷偷谈爱的事,其实他早就一清二楚,只是没做声,此时翻出来当了要我命的筹码。大明宝心比海要深,我晓得,我文婆不过是他的下饭菜,打反口绝没好下场。

我问他,何解硬找我去办?

大明宝声音放柔和了些,文婆,到号子里捞人,动的不是手脚,动的是脑筋,有胆有泡心要细。聪宝、铁猫记他们只晓得砍砍杀杀,一帮冇脑筋的呆卵,人冇捞出来,只怕把自己都要赔进去。

我摇脑壳,细声说,只怕我也会赔进去。

大明宝在我肩膀上拍了一掌,说,你文婆吃了磨刀水的,我相信你。我听不懂吃了磨刀水是什么意思,大明宝笑了笑说,你吃磨刀水,内秀,一肚子尽鬼,小明宝这个难只有你了得脱。在又一村吃赔罪饭那天,老子看出你文婆不敨松(tou3sen1,使人轻松),是个搞得大路的下家。那天在又一村,不是大明宝吼住了他那帮玩命的徒弟,我差点没死在乱锤之下,想来也算是他救了我,我欠他的人情,要怪只怪背时的何记子是我亲舅舅!

何记子在河西算是个名声哥,他左边脸块上有一处隐形胎记,一喝酒就现形,像贴了一小片红树叶,朋友和同事都喊他何记子。他原单位是长沙酒厂,在厂里当了几年维修钳工他就偷了几年的酒,无一天耽误的。何记子好酒好朋友,他的五不烂朋友那些年喝的都是他偷来的白沙液原浆酒,他偷酒的工具五花八门,热水瓶,水桶,冰铁炉锅,有一回甚至背了一马桶袋十几斤的酒,下班出厂门直接到夜宵摊上,和那些酒肉朋友喝了个通宵。正是那天一大早,保卫科的干部把他从夜宵摊子上带走了。偷酒属盗窃犯罪,何记子被判劳教五年。他被押走的那天,望月湖街上有人造谣传谣,说是有几个亡命的下家要劫刑车,气氛搞得好不紧张,说的俨然和真的一样。

从岳阳建新劳改农场释放回来,何记子丢了工作,跑了堂客,赤条条剩一个净人。服刑期间,舅妈和他离婚,带着一双儿女去了贵阳,嫁了当地一个开药店的,舅妈天生好学,考了个中药药师证,在药店里穿白大褂照方拣药,练就了个一手准。我在她家里小住过几日,那是靠山边的一处筒子楼,大热天的一早,雾气吹进屋里来,白茫茫的凉爽。她很少说长沙话,说的是贵阳话,绵软好听。她一家人日子蛮好过,我打心底为她高兴。

何记子凭他维修钳工的手艺赚饭吃,在望月湖小区宿舍的楼梯间开了个修单车的铺子,平时赚的一鹅毛筒子钱,大半喝了酒。间常谈个爱,我那几个临时舅妈麦子(脸)一个比一个漂亮,个个佩服何记子,我真是搞不明白她们看上了他的哪样。

那次桐梓坡的那帮下家输了大明宝三桌赔罪饭,他们都是何记子周边的五不烂,不服输,怄不过,找何记子商量对策,何记子几杯酒下肚,敞口一定帮他们翻盘,办一场鸿门宴,剁大明宝一只手。一伙人在修车铺子里闭门议事,对何记子提出的行动方案非常佩服。按规矩这种赔罪饭进场是要搜身的,醒头带不进场,如何办?何记子出的主意避开了这个环节,由他出面在又一村订个包厢,预先把醒头刀具藏在包厢的碗筷柜子里,酒过三巡架场下手,在饭桌上把大明宝一帮人揎翻。饭局订在又一村而不是奇峰阁、玉楼东或其它地方,是因为何记子与又一村的白案师傅熊胖子是发小,有了这个过硬的内应,行动有了八成胜算。鸿门宴选定了三楼最大的春和包厢,头一天晚上刀具醒头藏入了包厢的碗柜,万事具备,何记子把行动细节反复推演了好多遍,没有发现任何漏洞,但万万没想到在最后动手之前的那一刻出了纰漏。

那天中午,双方依次落座打招呼,喝茶开烟一团假和气,接着开始上菜,主菜是红烧海参,配有炒鸡炖鸭红烧鱼,荤素十二大碗,喝的酒是邵阳大,没想到在上菜时出了画胡子,那是一份红烧草鱼,赤汁黑酱绿葱花,鲜亮亮端来放上餐桌,这时,大明宝像是被开水(o4,烫)了胯,猛地一起身,脸块煞白,一把掀了鱼盆,破口怒骂:六道菜出鱼,晓不晓得规矩,六道菜出鱼,出我的宝啊,快把老板喊来!


大明宝拍桌子开骂,一时屋子里没人敢说话,他面前的筷子落了地,铁猫记手脚尤其勤快,赶忙去碗筷柜子找干净筷子,柜门一拉开,里面的醒头刀具一齐哗啦啦掉了出来!一场精心安排的鸿门宴竟然坏在了第六道菜出鱼,真是出了愚,可悲可叹,从此,我再不信那一套事以密成的鬼话,一切都在命数中!

大明宝说我能干大事,是指那天我在又一村包厢里脑膜炎冲了顶,分开人群走到何记子跟前,二话没讲,一把将他从地上扯起来,喉咙大到惊了一屋子人:舅舅,你一把年纪,他们跪他们的,你不能跪!快些回望月湖修你的单车去!这种无视大明宝和他弟兄们强人存在的行径,简直是自找死,但我当时真没多想其它,只想到娘亲舅大,不能让亲舅舅跪于当众,侮辱了我一屋。聪宝、铁猫记他们个个眼睛通红,手里的羊角钉锤子举得高高的,一旦砸磕下来,我不死也得坐轮椅,但我没有避让,推着何记子出了包厢,陪他一起坐公交车回河西望月湖。

何记子头靠在车窗边上,望着外面的湘江河,一句话不说也不看我一眼,我知道他心里的默想,拉他出来,丢下那些五不烂自己偷生,比杀了他还过为,他是为朋友可以陪命的人。

来年秋天,何记子到傅家洲的老同事屋里喝喜酒,酒席摆在小河边上十几桌,闹到半晚上才散棚,何记子那天吹了水上的河风,半斤酒不到就醉了,其实那次他从又一村回来,愧疚让他萎靡了好多,酒量也无形掉了大半,有时半杯就倒。在回家的路上,他失足掉到傅家洲往河西的那座小桥下面,桥上没灯,乌漆墨黑又没栏杆,何记子一脚踩塌跌到桥下,一路回家的那帮醉人居然没有发现,人是第二天中午在下游丁字湾捞上来的。帮何记子抹尸穿寿衣的五不烂说,真的奇怪,何记子一身发泡得惨白,唯有脸块上的那点胎记显得格外红,像是贴上了一片岳麓山上的红树叶。我乱想,未必是他心底那一点愧疚露出的羞红。在金盆岭开的追悼会,我看见人堆里来了几个临时舅妈,个个哭得花容失色,我差一点没忍住,在哀乐声里笑出来。记起外婆骂舅舅何记子,天生是个跌得塘里不起泡子的害人精!

我把大明宝放在地上的三垛钱,一垛一垛装进了口袋,接应了大明宝,想方设法捞小明宝出间子,他关在螺丝塘的第三看守所第四十二号间子,捞不捞得出鬼才晓得,但我晓得,到三看捞人的事如果穿泡败露了,我犯的法也是黑脑壳进间子,坐到白脑壳出间子。我起身从菜土里走出来,只觉得脑壳空空脚梗子发软。快走到韭菜园街上时,大明宝忽然在后面问我,文婆,你晓得我大明跛子想如何去死吗?我莫名其妙。大明宝咧嘴笑着说,我不跳楼,不汆河吊颈,我死了,你文婆拿老子去喂鹰。

那天在菜土边上坐了不到一小时,我的手上颈根上被花脚蚊子咬得尽是包,钻心的痒。菜土里的蚊子却从不咬大明宝。他是血里流毒的人,记得在西湖桥的时候他这么说过他自己。一个蚊子都不咬的人,我一世人除了大明宝,再没碰见第二个。

一年以后,大明跛子死在了那片韭菜地里。当天下午,大明宝的满姨在韭菜园街上打麻将,只有我一人在场,从厨房的窗户望去,眼见他扪着心口,痛得脸块扭成一把交,歪倒在了韭菜地里,隐约听见他在喊我,下气不接上气,文婆,快拿救心丸,文婆救我,救心丸!

我的脚下生了根,动捺不得,眼看着大明跛子落气死去。他死在了韭菜丛中,稀松花白的头发在绿风里微微飘动,我竟然没有一丝伤心,一直钉在窗户前,手里捏着一瓶天津制药厂生产的速效救心丸,屎黄色宝葫芦一样小瓷瓶在我手心里捏出了水,之前我趁大明跛子没留神,从他内衣口袋里偷来的。我掰开瓶盖,把一瓶半透明的小药颗粒倒进了下水道。那时刻,一只牛屎八哥从菜土上面飞过,哑叫了几声,我想,那只黑鸟琢怕就是健新癞子的阴魂!

前些天,健新癞子的堂客雪妹子带着儿子从广州回来过年,在街上碰见我们几个健新癞子的生前老友,拉她一起在蔡锷路边上的晓达饭店吃饭,桌上雪妹子喝多了,干了三大杯仍耍泼抢酒喝,说一世人对不起健新癞子,是她害死了他。我们不解,雪妹子问我们,健新癞子冇崽生,你们晓得不?这么多年做兄弟,从没听他说过。雪妹子说,健新癞子读中学时有一次在北门打群架,被人踢伤了蛋蛋,结婚后才发现没了生育能力,中医说是破了子孙袋。我们一帮下家在桌上穷其无聊,趁着雪妹子喝醉了,刨根问底,健新癞子的崽是哪个的种,没想到不经意刨出了真相,雪妹子原先是黄兴医院的内科护士,她认识了一个广东来住院的病人,借了那个广佬的种,帮健新癞子生了个带把的,一屋人喜欢得不得了,健新癞子更是过为,一讲起他崽,笑得黑脸块开红花。对这件事,我们一致认为雪妹子没错,不但没错还有功,健新癞子有了延续的香火,他屋里真是要搭帮雪妹子。

那餐晚饭吃到半夜间才散,我叫了一辆踩士送雪妹子回家,在踩士上她呕烂我一身,伏在我怀里说出了一个嚇心嚇胆的秘事,我真的后悔送她回家,恶心,我在街边上呕了一地,胆水都呕了出来。

健新癞子跳楼的那天,他从饭桌上下来,到邮电局打长途电话到广州,要雪妹子带儿子回来跟外婆过生日,他久不见儿子,想得圞心痛,没想到雪妹子硬是不肯回,两个人在电话里吵翻了天,雪妹子冲口说出了她不肯回的原因,她不想见一个畜生,健新癞子逼问是哪个?雪妹子一忍再忍没忍住,她在电话里哭着说,他们儿子的亲生父亲不是那个广佬,是大明跛子!健新癞子从不小脾小眼,儿子是广佬的种他认了,但晓得是大明跛子的崽时,健新癞子怎么跟自己找理由也活不下去,他如何回的家,如何一粒粒吞下一瓶子去痛片,然后从窗口跳下去,板在七楼下的水泥地上,脑壳板得像个烂番茄,他这一截生不如死的过程,神都莫猜,惟有老天爷看见。

送雪妹子到湘运宿舍楼下,临走时,我只问了雪妹子一句话,你是自己愿意的,还是大明跛子强迫你的?雪妹子眼泪巴沙地回了一句,莫问我,那是个畜生!


阳世上除了我何秉文,没有人知道谁害死了大明跛子,但我晓得,随你好厚的纸也包不住火,哪天我只怕会说梦话泄了这个密,被枕边人黄小梅听到,她知道我害死了她大哥,杀我十回不嫌多。我经常做噩梦,梦见大明跛子扒胯坐在屋门口吸氧,脸上身上竟然叮满了花脚蚊子,密密匝匝。我还梦见把一头病死的老狮子塞进一个蛇皮袋子里,开车进藏,附毛带肉砍成坨块喂了鹰。在梦中,老狮子的嘴巴冒着白泡子,在说人话,语音却是大明跛子的,什么这江湖那江湖,左兄弟右兄弟,我们都是一帮无孝无义的垃圾人,毛钱不值,连韭菜园种菜的满姨都不如!

这个怪梦折磨了我好多年,如至今时常还冒出来嚇得我困不着,瞪眼看着黑夜渐蓝到早晨。其实,我文婆内心极其恐惧的是,雪妹子说的话,如果是假的呢?

未完待续


作者——胡强

老长沙,曾在北京写剧本,多是宏大叙事题材,好累;如今在长沙写巷子里朋友熟人的小故事,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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