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题目,感到一股暖意,好像面对一位发小,勾起许多往事。

在我书桌左侧的小书架,方便拿取的一格,是最珍爱的三十几本书,即一般所说“枕边书”。其中一半是俄苏文学:普希金、莱蒙托夫、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阿尔谢尼耶夫、普里什文、巴乌斯托夫斯基……《当代英雄》《猎人笔记》《卡拉马佐夫兄弟》《战争与和平》《在乌苏里的莽林中》《林中水滴》《金蔷薇》。普希金最多——《抒情诗集》《欧根·奥涅金》《别尔金小说集》《高加索的俘虏》《青铜骑士》《波尔塔瓦》《加甫利颂》《茨冈》,其中除了《别尔金小说集》是萧珊翻译、《茨冈》是瞿秋白翻译,其他一色查良铮译本,而且都由平明出版社于上世纪50年代出版,一种宽宽的二十九开本,有不少插图。我原先存有前两种的老版本,在手中五十多年,已然破败。2001年5月,齐鲁书社老编辑周晶,将他所存品相较好的《普希金抒情诗集》赠我;2002年9月,苏州王稼句寄我品相完好的《欧根·奥涅金》。他们实在是投我所好啊!我很感动,分别在书前衬页记下他们的高谊厚爱,盖章为念。


初读普希金时我十三四岁,因病在家,生活单调,而精神激荡。这些书我读得很熟,喜欢他投身爱情,但仍矜持,不像海涅那样,完全忘我,单纯狂热,近于肉麻——也许和我内向的性格有关。我的普希金,是查良铮的普希金。虽然据称后来有更好的译本,皆不屑。

读了普希金,自然开始写诗,模仿书中的情调乃至词语。多的时候,一天写十余首。一个人爱好文学,或者说,一个人踏入文学世界,总有一个进口,一个最初的缘遇。对我来说,普希金就是在我心中播下文学种子的人。

如何遇到普希金,如今完全忘却。与其同时,一本不起眼的苏联小说《初升的太阳——一个少年艺术家的故事》,却很记得是在家乱翻大哥的箱子发现的。大哥当兵在外,是文学爱好者,曾自编文集,装订成册。《初升的太阳》影响了我一生——我开始自学绘画,并在十七岁找到我的第一份工作:画舞台布景。许多后来耳熟能详的大人物,我都是第一次从这本书里知道的,如达·芬奇、米开朗基罗、伦勃朗、德拉克罗瓦、瓦斯涅佐夫、列宾、苏里柯夫、列维坦、希施金、谢洛夫、乌鲁别里……我第一次知道特列杰亚柯夫画廊,巡回展览画派画家的主要作品都陈列在这个美术馆里。这本书我读了不下十遍,以至于几十年后,有机会去莫斯科特列杰亚柯夫画廊,虽然展厅里只有俄文,我却如数家珍,为同行者讲解一幅幅画作的背景知识,令他们惊讶。我还根据书中所写,去主人公住的普洛特尼柯夫胡同寻访,重温儿时旧梦。


上世纪60年代最后几年,我无所事事,读了大量俄苏小说。《战争与和平》(高植译本,当时只借到第一卷和第三卷)、《复活》《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前夜》《旗手》《船长与大尉》《奥德河上的春天》《金星英雄》《我们切身的事业》《青年近卫军》《海鸥》……印象深的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叶尔绍夫兄弟》。不知哪里来的理论:这两本书是社会主义文学的新经典和标杆。尤其《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保尔和冬妮娅、丽达的爱情,动人而又悲伤。还有插图,同样让我入迷。

大半个70年代,我在部队,常住在司令部大院,临时帮助工作。晚间不必准点熄灯,早晨不必跑操。几位机关战友,高干子女,能拿到当时封禁的书,互相借看。印象深的是屠格涅夫《世外桃源》,1959年出版,常健翻译,厚厚的,纸张劣,印字不太清楚,收有六个中篇小说。还有《屠格涅夫中短篇小说选》,萧珊、巴金翻译。


屠格涅夫擅于营造气氛,故事总和房屋街道、天气树木融在一起:

“太阳刚落山的傍晚,那些漂亮的淡黄色头发的德国少女在这座古城的小街上散步……甚至在月亮升上古老房屋的尖顶、街道上的小石子在宁静的月光下显得很清楚的时候,还不愿意回家……

“月亮好像从明净的天空里凝视着这个小城;这个小城感觉到它那种凝视,敏感而平静地立在那儿,全身沐浴在月光里,那种宁静的、同时又微微地激动着灵魂的月光里。峨特式的高钟楼顶上的定风针闪着淡淡的金光,同样的金光也在黑亮的河面上荡漾……”

这是小说《阿霞》里的段落。阿霞是一位纯洁、有献身精神的姑娘,年仅十七。她爱上一位贵族青年,可青年在火热的爱和责任面前退缩了。记得杜勃罗留波夫评论说,阿霞需要一个英雄,可这样的英雄,在俄罗斯还没有。

说到杜勃罗留波夫,不能不提一下俄罗斯三大文学评论家: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在19世纪沙俄时代,小说家的作品,一经三位评论家点评,即能传诸广远,甚至引起轰动。普希金的每本书后面,都附有别林斯基的研究文章。屠格涅夫的《前夜》发表后,杜勃罗留波夫写了《真正的白天何时到来》,成为定评。这位名列大师行列的评论家,仅仅活了二十五岁。

1978年我二十五岁,考入大学中文系,有机会饱餐文学盛宴——图书馆有七十多万册书。课业容易对付,四年里,几乎都在读书。终于读了全本《战争与和平》(董秋斯译),成为老托尔斯泰忠实的粉丝,视其为外国文学第一人。有个暑假,我没回家,在学校宿舍精读《安娜·卡列尼娜》,分析安娜和列文两条情节线索是如何搭成完美的穹顶的。我打算毕业论文写托尔斯泰,后因材料过于浩繁而改做汪曾祺。我收藏《战争与和平》各种译本,十多年后写了一本托尔斯泰传,算是了却一桩心愿。

大学期间,我还迷上了莱蒙托夫的小说《当代英雄》(草婴译本)。五个相关联的故事,薄薄一本小册子,却有巨大的诗的力量,优美,深邃,好看,百读不厌。朋友问我,孩子该读啥书,我一定推荐这本二十七岁夭折的诗人的书。契诃夫曾感叹:他还是个孩子,怎么能写出这样的作品,我一辈子都无法望其项背!

也是在大学期间,我读到康·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李时译本)。这本书的副题是“关于作家劳动的札记”,其实是一篇篇小说和散文,生动描述创作的真谛和逸事。他说,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鼓舞者、守护人,只要读上几行这个鼓舞者的作品,自己便立刻想要写东西。可是奇怪的是,这位守护者的写作风格可能与被守护者完全不搭界……托尔斯泰只在清晨写作,他认为晚上作家会为所欲为,毫无批判精神。席勒只有喝完半瓶香槟,把脚泡在冷水盆中才能写作。费定需要听到海浪声才有灵感。至于巴乌斯托夫斯基自己,需要完全孤独才能写作。一个秋天,他一个人在一座木房的顶楼上,在灯花的爆炸中,工作得十分顺利。暗黑的、无风的九月之夜,像海一样包围着他,使他避开了一切外界烦扰。这个“暗黑的、无风的九月之夜”给我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象,后来我把它的意境用在自己的一篇小说里。1983年我买到两卷本《巴乌斯托夫斯基选集》,时常翻读;2001年我又买到六卷本的《一生的故事》,是因偏爱,只想收藏而已。退休后得闲,看了一遍,没想到好极了!是跨文体的自传,类似爱伦堡《人·岁月·生活》。这种跨文体写作,自由、广阔、不容怀疑的真实,似是俄罗斯文学的一种传统(还有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巴乌斯托夫斯基在我心目中和普希金、莱蒙托夫、屠格涅夫、普里什文一脉相承,是抒情性作家。

1982年大学毕业,我到黄河边一座偏远小城滨州做中学老师。教师宿舍是一排排平瓦房,砖地,敞梁,开门即是院子。院子遍生野草。夜来无事,只有读书、写作。某晚,斜倚枕上,我无意翻开《卡拉马佐夫兄弟》,读下去,读下去,猛然醒悟,发现屋里黑乎乎的,四下阒寂。我的身影被台灯投在墙上。看看时钟,凌晨两点。书中水泄一样的文字描画的人性之邪恶,令我发冷。那些长长的、密不透风的对话,动辄几千字、上万字,直刺人的心灵。怪不得高尔基说,就写人物对话而言,陀思妥耶夫斯基可与莎士比亚媲美。1985年到1986年,朋友张炜正在创作《古船》,一次聊天,我谈到读《卡拉马佐夫兄弟》的这个夜晚,他找来书读了,深受感染。

在我阅读生活近六十年里,还读过许多俄苏文学作品,如果戈理的《死魂灵》、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契诃夫的《草原》《带阁楼的房子》、柯罗连科的《盲音乐家》、高尔基的《马卡尔·楚德拉》《伊则吉尔老婆子》、《静静的顿河》(四卷本)、《苦难的历程》(三卷本)、《日瓦戈医生》《骑兵军》《第四十一》《白轮船》《鱼王》……我还喜欢读俄国作家写的回忆作家的书,如丹钦柯的《文艺·戏剧·生活》《巴纳耶娃回忆录》等。我陆续买全了《列夫·托尔斯泰文集》十七卷、《契诃夫文集》十六卷,《高尔基文集》二十卷,以及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几乎全部作品,迦尔洵、列斯科夫、安德烈耶夫、布宁、左琴科、安东诺夫、艾特玛托夫等的作品集。许多书我还淘到了老版本(尽管已有新版本),如同得宝,所以重复的书很多。这些书的存在,这些书的阅读经历,早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大哥年已八四,我跟他提起《初升的太阳》,他问:里面写的什么?

北京十里堡 2025年1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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