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欣昀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研究生)

腊月二十六我们回老家祭祖时,见到了刚从北京回来、风尘仆仆的大伯娘,她说年后初七又要随表姐一家飞回北京。在北京工作安家的表姐生下孩子不久,原本在家务农的伯娘就成了“老年北漂”,帮忙照顾年幼的外孙子女。我在北京上学时,周末偶尔去表姐家蹭饭,得以窥见伯娘作为“老漂”一族,其辛苦的万分之一。繁重庞杂的家务、琐屑细碎的育儿自不必说,极少出远门的她跨越大半个中国,从广西农村来到气候、文化迥异的北方,带着浓重乡音的蹩脚普通话更是让她难以找到街坊邻居聊天唠嗑,排解寂寞。借此机会,我通过粗略的线上线下调研,了解到“老漂母亲”这一群体背后的辛劳与苦涩。

“老漂母亲”缘何出现?

“老漂族”指的是为了支持子女事业、照顾孙辈,随子女迁入大城市的老年人。“老漂族”的出现和规模扩大,是中国城市家庭生活转型的缩影。市场经济迅速发展,城市化进程不断加快,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离乡工作,掀起人口流动的热潮。经济的发展和女性地位的提升促使大量女性成为劳动市场的重要力量,双职工家庭增多;二孩、三孩政策相继出台,科学精细的育儿文化盛行,年轻家庭育儿要求提升;同时幼儿托育服务体系尚不够完善,由于信任、费用等因素,人们更加偏好家庭抚育的模式;而“996工作制”数见不鲜,年轻一代压力大负担重,工作和家庭难以两头顾全;且中国文化传统中,父母对子女承担着近乎无限的责任伦理,农村老人的这种观念更加根深蒂固,于是老一辈便成为支撑子女小家的重要力量,化身“北漂”、“沪漂”、“广漂”等流动人口中的一员。

根据2016年《中国流动人口发展报告》,全国老年流动人口一共1800万,其中照顾孙辈的占比43%,大约800万。在庞大的“老漂”群体中,最常见的是女性进城、男性留村的夫妻分工模式,传统的性别分工和母职期待使得老年女性更多地承担起独自“漂泊”带娃的责任。她们担负着“双重母职”:既要照顾上班的子女,为全家人做饭洗衣,也要成为孙辈的“代理母亲”,负责事无巨细的生理照料,有时还要帮忙监督学业;她们也经历着身心的“双重漂泊”:衰老多病的身体,难以适应陌生的气候环境,与伴侣分居两地,原有的社交网络被切断,极易成为“边缘人”。

劳身又劳心的“老漂母亲”

成为一个无微不至的孙辈照料者对“老漂族”的体力精力有很高的要求,如果本来就身体状况不佳,带娃更是一项“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艰苦工程。我还记得之前冬天伯娘带着小侄子在小区玩的场景,侄子正是精力旺盛、充满探索欲的年纪,伯娘总是慌忙地追赶上他东奔西跑的脚步,以防他摔伤;不时掏出水瓶和零食,或者用湿巾擦干净小侄子粘上泥土的手。秋冬正值流感高发期,伯娘还要时刻注意给他增添衣物,换掉汗水濡湿的内衫等等。回到家做饭她还要考虑小孩的吃食,专门为其准备营养丰富的餐饭。这些琐碎的劳动看似不起眼,实则极其消耗老年人的体力,忙碌一天已是身心俱疲,成千个这样的日子堆砌起来的年月更是长久地磨损着“老漂”。

此外,老漂母亲还面临着育儿文化转变的挑战。老一辈口耳相传的传统育儿方法面对子女一代被专业主义、消费主义所形塑的现代育儿模式时显得脆弱不堪,老漂母亲在新潮又复杂的“科学育儿”文化面前话语权低,以往的权威感被茫然失落所取代,若代际之间沟通不顺,极易造成摩擦和矛盾。已在大城市立业扎根的子女们,对育儿有更高的要求和期待,倾向于素质培养,内卷的教育氛围更是加剧了他们的育儿焦虑。表姐曾提及自己单位同事的小孩参加的兴趣班、课外活动数不胜数,这种“快乐精英”的教养模式裹挟着表姐姐夫,铆足干劲在赛道上不甘人后。这种中产阶层育儿文化模式下,老漂母亲往往处在低话语权的弱势地位,来自农村的伯娘不理解孙辈们密集繁重、花样百出的课业活动,对孙辈的管教稍有松懈和纵容,有时为了哄孩子,伯娘会拿出手机给他们刷短视频,但常常遭到表姐的制止,这类因为观念冲突爆发的争吵和矛盾也不算少数。

融不进去的“局外人”

繁重的照料劳动之外,老漂族还面临着“再社会化”的难题。老漂群体脱离了原有的熟人关系网络,由于语言、地域文化、家庭背景等差异,很难融入新的社会环境。处在年龄、地域、性别等多重弱势地位的老漂母亲,极易成为城市里的“隐形人”。除此之外,大城市快节奏的生活方式,人际交往的流动化使得老漂群体辛苦建立的同辈情谊更不稳定。在小侄女上小学前,表姐一家居住在北京六环外一个商业小区里,小区楼栋很多,房子部分出租部分售卖,周围人的流动性很大,不过几年的相处时间还是让伯娘结识了几个邻居,可以在遛娃时闲聊几句,也可以相约去附近荒地采摘野果野菜。近几年,表姐和姐夫为了孩子的小学入学资格,在海淀区购买了房子,一家人也就搬到了海淀。原本熟识的邻居不在身边,更加接近市中心的地理位置也限制了老年人自由活动的出行空间,伯娘感到更加孤独寂寞,更难有休闲活动了。

除此之外,加入子女小家庭的老漂母亲,常常有“局外人”的孤独感,家庭重心下移到儿孙辈的身上,经济方面也依赖子女的供养,还要处理母女、母婿、婆媳等代际关系,加之和老伴分居,牵挂思念伴侣的情绪难以排解。以伯娘一家为例,姐夫是北京本地人,由于生活背景等各方面的差异,和伯娘在观念或习惯上会有很多不同,沟通不畅的话容易产生矛盾;大伯留在农村老家,两人团聚时间少,只能晚上抽空打打视频电话。伯娘在北京时担心老伴独自一人吃不好,回到老家又怕表姐忙不过来,“两头牵挂”的情绪一直拉扯着她。以上种种因素影响下,老漂母亲容易产生没有价值、孤独寂寞等负面情绪,有的老人遇到不顺心的事后憋在心里无处诉说或不愿意说,长此以往极易诱发心理疾病。

当然,老漂母亲在子女家庭中带娃的日子并非总是疲劳孤单,她们也将帮助子女、照料孙辈当成一种情感联结方式,她们在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收获了极大幸福。但我们仍需看到,那些蹒跚脚步在小区里遛娃、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在菜市场砍价、弯腰屈膝在客厅里哄孩子的老漂母亲们,她们需要更多实质性的支撑以及情感的关爱。

让“老漂”心不“漂”

从社会政策层面来看,婴幼儿社会照料体系需要更全面的完善,加大公立托育机构的建设,减轻家庭的照料负担;此外,“老漂”群体由于户籍制度等限制难以享受流入地区的老年人优待政策,应加大这一群体在看病就医、公交出行、游览公园等福利保障和政策优惠的力度;社区可以组织更多休闲娱乐活动,增强“老漂”群体的归属感;对于那些生活处境、家乡地域、年龄相仿的老漂群体,可以引导他们组建活动小组,增强彼此间的交流互动,帮助他们排解孤独,在异地他乡也能收获同辈情谊。

从情感支持层面来看,需要营造尊重爱护“老漂”群体的社会和家庭氛围。照料劳动、家务劳动等私领域的付出往往不受重视,被多数人认为是理所当然。实际上,没有家庭这一单位的稳固和谐,谈何个人成就和社会进步呢?我们应该重视照料劳动的价值,看到“老漂”群体身心的双重辛劳,在滚滚向前的时代车轮掀起的尘土中,他们努力用爱和责任追上家人的步伐,为家人提供一方安宁温馨的港湾。我们应当关心“老漂”群体的身心健康,注重“精神敬老”,家庭里的决策多尊重老人的意见,平时多帮老人培养一些兴趣爱好,使其尽快适应大城市的生活,重新建立人际关系网络。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希望老年群体不管漂还是不漂,都能既享受家人陪伴的天伦之乐,也能拥有属于自己的高品质时间,从容地欣赏人生暮色将至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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