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我像一条熄了灯的船

躺着,与现实保持

适当的距离,船上的人

在陆地上的公园里蜂拥。

——《坡顶》节选 (瑞典)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

撰文 | 三书

二月的雪


清 王翬《仿范宽雪图》

《春雪》

(唐)韩愈

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很多老人都熬不过冬天。雪让我再次记起二爷的葬礼,那是旧历二月初。从腊月就病重,躺在床上等死,所有人都在等他死。当他终于死了,大家都松了口气,都说他死得是时候,要是赶在过年,那该有多麻烦。所有人还说他死得好,死了就解脱了,也把别人解脱了。

二爷的遗照是一张生活照,他生前唯一的照片,一个从城里回来的人偶然路过给他拍摄的:他站在对门人家的面包车跟前,站得很直,黑棉袄,黑布带缠在腰间,黑棉裤松松垮垮,他在笑,光秃的牙床裸露,有点儿害羞。

打了一辈子光棍,寄人篱下苟活在弟弟家的二爷,生前像条狗,死了才做了一回人。他也有自己的葬礼,侄子侄女以及远近本家人为他穿白戴孝,在灵前庄重吊丧,还有几十年都没见过的亲戚们,也远道而来,作哀戚状。弟弟给他叫了四个乐,唢呐呜呜哇哇,似悲似喜,热闹了几个晚上。

出殡那天清晨,天空飘起白雪,纷纷扬扬。没有比飘雪的葬礼更像葬礼的了。几乎轰轰烈烈,电影镜头般,白色的送葬队伍,抬着黑棺材,步履迟缓,一路歌哭,逶迤出了村,向东边的坟地而去。

埋的时候,挖掘机笨重,噪声轰鸣,雪之幻意顿失。妇女们等得不耐烦,时而抱怨,时而说笑,死者使生者与生者更亲。不知不觉,雪自己停了,太阳出来,归途有些泥泞,大家干脆脱了孝衫,惦记着吃饭,都走得很快,死亡被忘得干干净净。

我并不喜欢二爷,也不为他的死难过,我只是个旁观者。但因他曾活在我们中间,他的死便是我们的一部分,这和喜不喜欢他没有关系。村里不断有人死去,活着的人把他们埋了,然后日子继续,一切照旧。我们应该从死者那里学到些什么,不是吗?如果死亡也不能教育我们,那该怎么办?

农历二月,雨水过后,草木萌动,时令已至惊蛰,桃花始开,仓庚始鸣,就像《诗经·七月》歌唱的那样:“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可是这一年,春天姗姗来迟,直到二月,草才刚刚发芽。一场春雪,不期而至,轻率恣肆,飘飘洒洒,使人惊讶。“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韩愈看见早春的雪,憨娈顽皮,绕树游戏。

这首诗没什么深意,也没什么寓意。韩愈不过即事书之,雪被比作飞花,并用拟人的语气如“却嫌”“故作”,虽然添了活泼,但雪仍只是雪。此是古人的质朴,古代的单纯,词语指向事物本身,世界尚未成为象征的森林。

明净如此,局限亦如此。除了文字之美,这首诗过于简单,读完也就完了,一次性消费,缺乏回味。不是因为雪简单,雪并不简单,任何事物都不简单。雪可以是雪,也可以是别的。雪可以是漫天相思,可以是浩浩荡荡的快乐,也可以是一场葬礼。雪可以是任何你感觉到的东西。

由于缺乏想象力,韩愈这首诗不具现代性,严格意义上,甚至不是真正的诗,它的形式是诗体,实质却是散文。王维的“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虽然口语直叙,但言外之意无尽,晚来天欲雪是什么感觉,他没有明说,也没法说明,我们尽可自己去体会。

一首关于赏雪的诗


南宋 佚名《雪溪放牧图》

《春雪》

(唐)刘方平

飞雪带春风,徘徊乱绕空。

君看似花处,偏在洛城东。

这首诗题为“春雪”,读来楚楚有致,乍看是咏雪,细味却又不是。

前两句状飞雪,字字带风。“飞雪带春风”,起句劲健,春风初度,余寒犹厉,使人觉得冷,也使人清醒。雪在风中飞舞,徘徊绕空,“乱”是缭乱,是快乐的意思。

诗人似乎在赏雪,他的确在赏雪,而且从视角来看,他是站在某个地势较高处,或城上,或桥上。从高处容易看到全景,而不只是自己的一隅。大雪纷飞飘落人间,他想到雪落在不同人身上是不同的。

雪不为谁飘落,雪为所有人飘落,但赏雪从来就不是穷人的事。穷人当然也可以有此闲情,但首先面临的是温饱。比如我也觉得下雪很美,也读过不少雪诗,但我从小就不喜欢下雪。雪开始飘落时,我们都很惊喜,又跑又叫:“下雪啦!下雪啦!”情不自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接着就开始发愁,没有足够的柴和炭,天寒地冻,只能硬扛。那时不仅我,大家都一样,雪天见面无别话,只说冷,盼着天晴。

三四句意存讥讽:“君看似花处,偏在洛城东。”雪本来无分别,落在人间,却苦乐异趣。落在富贵人家的雪,比落在穷人家的雪更华美,更贵气。风也一样,宋玉的《风赋》,初读不快,嫌其阿谀奉承,后来才懂得其中的滋味,楚襄王可谓善问,宋玉则善论事。风者,天地之气,无有贵贱高下,然而正如宋玉所说,“所托者然,则风气殊焉。”吹过上苑玉堂的风,清凉爽快,振人精神,而吹过穷巷瓮牖的风,堀堁扬尘,使人烦冤。

洛城东为豪贵聚居之地,春雪落在这里,真成了“千树万树梨花开”。不乐仕进,过着隐居生活的刘方平,没有罗隐式的痛斥:“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他借用汉乐府常用的呼语“君看”,与“君不见”类似,吁请我们去关注某物事,语气委婉。清代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评此诗曰:“天寒风雪,独宜富贵之家,却说来蕴藉。”

最后一场雪


清 恽寿平《小园春雪图》

《三月雪》

(唐)温庭筠

三月雪连夜,未应伤物华。

只缘春欲尽,留著伴梨花。

雪的到来总带有突然性。即使天气预报已经告知,来临的一刻,仍觉得很突然。

或薄暮时分,霏雪弥天而降,晦昧彻敞,天地之间如中魔法,轻盈酥慵。更多的情形,是在人们酣睡之时,大雪悄然而至,待清晨发觉,外面已一片白茫茫。

“她来自比道路更遥远的地方,她触摸草原,花朵的赭石色,凭这只用烟书写的手,她通过寂静战胜时间。”法国诗人博纳富瓦写出了雪的神秘、温柔和寂静,几乎是听得见的。

相比之下,唐代白居易的《夜雪》,写他半夜被雪惊醒:“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躺在床上的他,瑟缩着,似乎动弹不得,而全部感官敞开,倾听窗外的雪。雪是正在发生的一件大事,折竹厉响如此清晰,大部分人都浑然不知,活色生香的夜晚被睡过去。

两位大诗人捕获的雪,各有各的感觉,各有各的美。白居易的雪更原始,真实而诡异,博纳富瓦的雪更飘逸,充满想象力。难道雪也有国籍,也分古今?也许是,也许不是,但雪有季节。

温庭筠写三月雪,满目繁华。农历三月,就算北方也是暮春天气,忽然连夜下雪,叫人又惊又喜。“三月雪连夜,未应伤物华。”应该不会伤及物华,春雪毕竟温和,着地即化,但也不一定。农业在大自然面前是脆弱的,前年在豳县采风,遍野苹果园,适值农历三月,繁茂白花,连夜被大雪冻死,天晴后,转又风和日丽,树上只剩枝叶青青,农民一年的希望全部落空。

“只缘春欲尽,留著伴梨花。”似乎说到春雪,就没法不想到梨花,二者都洁白。温庭筠此处却不是比喻,三月梨花开,雪落在枝上,与花相映带。“只缘”二字,深情款款,诗人为雪赋予了生命。

春天最后一场雪,为了告别,也为了提醒。冬天把它的阴影,投向其他三个季节。我出生在北方的冬天,一个贫瘠的乡村,冬天从此住进我身体里。很多个冬天威胁过我,长大后,我把自己移植到南方,雪下不到的地方,而身体里的冬天并没有消失。即使在夏天,即使在热带,冬天也从未消失。

雪总是让我想到葬礼,想到泥泞的人间,我们在其中卑微地生活。生活是为了什么?可以给出很多答案,但我想生活绝不是为了活着。生活为了活着,活着为了生活,那就像小狗追逐自己的尾巴,可笑又可悲。

这样问其实已来不及,既然活着,只能活下去。也许,玫瑰没有为什么的问题,但人可以且应该有,假如不想自欺。我们读诗,写诗,可以自由一小会儿,但诗改变不了什么。雪也无法提供安慰,如果一场大雪不能告诉你,你终有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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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书

版本:湖南文艺出版社 2025年1月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三书;编辑:张进;校对:赵琳。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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