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春风的日子里,一个伟大的灵魂安息了。
得知黄旭华院士仙逝,震惊和哀痛之中,赶紧拨打了黄老秘书的电话,了解到黄老辞世时非常安详,方稍感宽慰。记得在共和国70周年庆典前夕举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勋章和国家荣誉称号颁授仪式上,黄旭华作为代表发言。他说:“我和我的同事们,此生属于祖国,此生无怨无悔。” 无怨无悔,这是他对自己一生的总结。为了祖国核潜艇事业奉献了一个甲子的他,历尽磨难,光明磊落,贡献卓著,堪称人杰。
黄老在过水密门。师丽青摄
“我的人生,就是在日本飞机的轰炸声里决定的”
2018年4月20日,在中国核潜艇首次深潜30周年纪念日,本报推出了长篇报告文学《大海都知道——黄旭华和他设计的核潜艇的故事》。为完成这一采写任务,我终于有了来之不易的走近黄旭华的机会。
因为当时媒体集中报道的时间很紧,且考虑到电视台后期制作需时更长,所以电视台记者总是先采访,然后再是文字记者。而本报的任务是推出报告文学,要求比新闻报道更细致扎实的内容,所以当媒体记者集中采访结束后,黄老所在的七一九所非常给力地提供了我单独采访黄老的机会。
单独采访中,我问黄老:“如果当年您父亲病故,您申请回家,组织上会批准吗?”黄老低声说:“我心里很难过,我也想回家去送送老父亲。但我知道这项工作的保密纪律很严,虽然我知道如果我提出来,组织上是一定会批准让我去的,但这会让组织上为难。我身上带的‘密’太重大了,当时的研究任务又这么重,我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为了核潜艇事业30年没有回老家的他,并不是不爱父母不爱家,而是为了核潜艇事业不得不做出的艰难选择。记得黄旭华停顿了一会,说了三个字:“我忍着。”只要对上世纪六十年代国际风云稍有了解的人,就不难理解黄旭华作为一位报国心切的知识分子的忠诚和苦心。黄旭华曾说:“自古忠孝难以双全。一个人对国家的忠,就是对父母的最大的孝。”
“我的人生,就是在日本飞机的轰炸声里决定的。”年逾九十的黄旭华,一字一句地对我说。少年黄旭华,原名黄绍强,13岁的他,曾和电影《无问西东》中西南联大的学子一样在山野中躲避敌机轰炸。日机的夺命炸弹一颗颗疯狂地从天而降,这就是一个渔耕社会的少年最早认识的“现代化”!这让他怎么不震惊,怎么能不终身难忘?他从此下定决心,改名为“旭华”,要为国家不受侵略、人民不被欺压杀戮而奋斗。也许,真正的理想主义者都是从国家和民族的苦难中出发的,这才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真正的共产党人。
黄老在401艇会议室题词。师丽青摄
“骑鲸蹈海,日游八万里,五洋捉鳖”
2018年初夏的一天,青岛海军博物馆迎来了一位特殊的游客。黄旭华院士如正常游客一样买门票前来参观,在检票口被该馆官兵惊喜发现。
黄老此行,就是为“探访”已退役的我国第一艘核潜艇401艇。当年,黄老是它的总设计师。海军博物馆康海东馆长立即闻讯赶来,众人感到黄老年事已高,都劝黄老不要再下到401艇。但黄老“梦牵子嗣”,执意要下艇“探望”。见黄老如此执着,在场人员急忙前搀后扶护送黄老入艇。但笔直而下的舷梯,还是要靠年已九二高寿的黄老自己攀爬。
阔别多年,再见当年的核潜艇,黄老脸上的笑容慢慢变得凝重起来,他驻足凝视着艇内的每一台设备。因401艇已对外公开展示,任何游客都可买票参观,所以不仅核心设备已经拆除,且部分设施也已改动。记忆力超强的黄老很快发现与他原来的记忆有所不符,先后两次问:“这艘艇现在都拆除了哪些设备?”这艘核潜艇就像是他自己多年未见的孩子,它的模样早就印在黄老内心的深处!
尤其令陪同的博物馆的同志感动的是,黄老坚持要进出直径不足1米、且“门槛”很高的水密门。我当年下去采访,过水密门也显得“笨手笨脚”,黄老可是位九秩老人啊。这可让康海东犯难,连连劝阻,但黄老就是这么倔,非过不可。整艘401艇,他从头走到尾,边走边给大家讲述一些当年艇上不为人知的故事。在401艇会议室,黄老还应大家恳请,在留言簿上挥毫题词:“骑鲸蹈海,日游八万里,五洋捉鳖。”
这让我想起,当年核潜艇首次深潜成功后,艇上的《快报》请黄旭华题字,激情澎湃的黄老一挥而就:“花甲痴翁,志探龙宫;惊涛骇浪,乐在其中。”我采访黄旭华时,他将自己的人生都归结到当时写的那首诗里:“我的人生都概括在那首诗的两个字里了,一个是‘痴’字,一个是‘乐’字。六十年‘痴’迷核潜艇,再艰难困苦也‘乐’在其中,所以能百折不回。”
“这让我永远记住,组织纪律必须遵守”
其实,早在写报告文学的任务下达前两年,我就有过一次采访黄旭华的尝试,但没有成功。那是2015年的秋天,那年12月26日,是我国第一艘核潜艇下水45周年的纪念日。45年前,国内外没有任何一家媒体报道过这件大事。此后十多年,“核潜艇”也始终处于绝密状态。直到上世纪80年代初,对外报道才略有松动,但在我国媒体上的报道始终少之又少。这不难理解,因为核潜艇在任何国家都是最高机密。但为国铸造重器之人,国人岂能忘记。因此本报策划在45周年纪念日当天推出这一报道,领导把任务交给了我。
尽管核潜艇的报道管理很严,采访不易,但借助报社之力,我完成了外围采访,也要到了黄旭华家的电话。拨通电话,接电话的正是黄老,我惊喜有加。听我说完来意,黄老婉言谢绝,“建议你先向所里提出采访申请,没有组织的批准不能接受你的采访,请理解。”虽然采访未成,非常遗憾,但多少也有点“理解”:黄老是核潜艇的总设计师,又不是明星,一个甘愿隐姓埋名30年的人,这么会在乎媒体报道呢!他看重的是纪律,是事业,不是要出名啊。
纪律,在我们这代没有经过战争、没有经过生死考验的人的认知里,它可能仅仅是组织上下达的必须遵守的要求,而在黄老这代人的心目中,纪律的分量截然不同,要重得多。
记得采访黄老时,说到解放前夕,黄老凭着智勇和地下党组织的精心安排,成功逃脱了国民党特务的大搜捕,而有的同志却不幸被捕,壮烈牺牲了。黄老低声告诉我,如果大家都不折不扣服从地下党的命令,保持更高的警惕性,本可以避免更多的牺牲,这让他一直深为痛惜。“这让我永远记住,组织纪律必须遵守。”他说。
2022年秋天,受命去武汉采访中国舰船研究设计中心的“山东舰”设计团队,遇到七一九所的一位领导,得知在2021年,黄旭华向七一九所捐赠1100万元个人所获奖金,作为科技创新奖励基金,以激励更多优秀人才脱颖而出。中国舰船研究设计中心与七一九所比邻而居,但当时疫情阴影未散,在武汉我怕影响黄老健康,所以一直不敢去拜访他老人家。没想到,这竟成终身之憾。
黄老,他从一位壮怀激烈的理想主义者出发,不畏牺牲走上革命道路,饱经风霜而不改其志,终淬火成钢,睿智如哲人。记得2019年国庆大典,在天安门城楼上观礼的他激动万分,对我说:“站在天安门城楼上,我想了很多。祖国风华正茂,今天我最想看的大国重器都看到了,我很满意,很放心!”
黄老,您放心吧。您的精神,已经激励了千千万万的后来人!
2018年4月20日,文汇报长篇报告文学《大海都知道——黄旭华和他设计的核潜艇的故事》特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