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试图从宇宙命运的角度来超越人的命运;他们都采取或隐约看见一些拓展认识的方法,这些方法能影响人的意志或想象;他们都寻找一个真理,这真理太过核心,必然深埋地下。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有待核实》,[法]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著,贾云 译,上海三联书店出版
《有待核实》是尤瑟纳尔极为重要的评论随笔集,内含七篇文章,除了其中一篇关注的是舍农索城堡及其历代居住者动荡不安的生活外,余者皆与文学紧密相关——《罗马君王传》、阿格里帕·多比涅的《惨景集》、皮拉内西的《想象的监狱》分别研究了作品诞生的复杂背景,其折射的作者特质、心理动机以及作品本身等诸多值得探讨之处;另外三篇关注的则是现代文学史上的三位巨擘塞尔玛·拉格洛夫、康斯坦丁·卡瓦菲斯、托马斯·曼及其作品。如书名所示,作者希望不带成见地讨论过去的伟大作品和重要时刻,探讨我们所能抵达的最远之处,而无论有意与否,这都将使我们沉思当下和即刻将至的未来——它们也在被“睁大眼睛”观察着。
>>内文选读:
托马斯·曼作品中的人文主义与神秘主义(节选)
曼的空间和时间观念在长达半个世纪的进程中逐渐拓展甚至改变,这一进程把他从狭义上的现实主义带向哲学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布登勃洛克一家》的悲剧在城市的社会背景下显影,以吕贝克时钟的摆动来衡量。在《魔山》中,汉斯·卡斯托尔普提到的波罗的海的波涛和海滩上的沙子暗示一段纯粹时间的跳动和计算。疗养院躁狂的时间被无比精确地设定在世界史的一个时刻,即1914年大战之前,并以山峰的地质年代为尺度进行估算。《约瑟》里的圣经时间如沟渠一般流淌在自远古时代就有人类居住的辽阔无垠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浮士德博士》的主人公以生命为代价获得的无限膨胀的魔鬼般的时间正处在希特勒上台前的最后数年当中,但它和可见的日夜更迭毫无共同之处。历史的瞬间越来越明确地聚合为一种关于永恒的宇宙概念。
“我爱慕你,你是水和蛋白质组成的人形,迟早得在坟墓中解体”,汉斯·卡斯托尔普在一场最诡异的爱情告白中差不多如是对克拉芙吉亚·肖夏说道。托马斯·曼在此只是用有机化学的术语表述了与文艺复兴时期重要人文主义神秘学者类似的看法:人作为宇宙的缩影,和宇宙由相同的基质组成,受相同的规律支配,他如物质本身那样经受一系列部分或彻底的转变,通过一种丰富的毛细作用与整体相连。这种以宇宙为基础的人文主义同柏拉图或基督教的灵魂与肉体、感性世界与心智世界、物质与上帝的二律背反毫不相干。因此,仅就小说家且是二十世纪的小说家而言,曼的作品里既不存在阿道司·赫胥黎式的皈依或拒斥过程,以借此逐渐抵达隐藏在人类的失序或混乱之下的属于神秘范畴的真实概念,也不存在那种审美的禁欲主义,它令普鲁斯特把对一个流逝的、不完美的现实世界的凝视提升为一种绝对的、纯粹的世界幻景。
曼的作品不把生理性的东西视为不洁,而这种类比在萨特作品里一以贯之,在热内作品里隐含不宣,且在法国某类文学里经常出现,在这类文学里,哪怕最放纵的作品也仍然奇怪地保持冉森派风格,基督教认为肉体可耻的古老概念在全无任何基督教理想主义的私人语境下往往也继续固守。另一方面,平衡、健康、幸福这些简单又令人安心的概念对传统的希腊—拉丁古老人文主义来说极为重要,在这种经由深渊抵达的人文主义里却也不见踪影。欲望、疾病、死亡以及——借由一种大胆的悖论——思想本身(其腐蚀作用逐渐摧毁了它的肉身载体)对曼来说等同于炼金术嬗变的发酵剂和溶剂:无论愿意与否,它们都让“水和蛋白质组成的人形”与它们最初的环境即宇宙重新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