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是一颗坚果
黎荔
假如我是一颗坚果,我是来自大自然的小礼物,蜷缩在自然亲手封印的包裹里。
我来自一个庞大的坚果家族,我的家族成员有花生、板栗、松子、核桃、榛子、香榧、杏仁、腰果、开心果、巴达木、碧根果、夏威夷果……我有着数不过来的形态各异的兄弟姐妹,每一粒坚果都是独一无二的,就像每个人类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我们虽然长得各不相同,但都有着丰富的油脂含量,极低的水分含量,极低的淀粉含量,所以我们的口感都是酥脆香醇,既不像谷物那样干硬,也不像豆子那样粉质感十足。当把我们所披铠甲卸下,你将闻到我们身上散发的难以名状的特异清香。比如松子自带松香味,核桃令人想起燥热的山石,而板栗口感温厚,有如暖阳拂过林梢。
我的外壳坚硬,否则何以说我来自于坚果家族,这坚硬的外壳,就如一座青铜的小钟,悬在枝头经年累月地摇晃。初春时树汁在壳内酿成琥珀,夏日蝉鸣把青皮晒得发烫,秋风总爱用金箔裹着我打转——那些秋日漫山遍野金色的流光飞舞啊!直到某个霜降的清晨,我在清脆的断裂声里坠落,像一句未写完的诗。守候已久的秋风,终于摘下了我这枚悬铃。我不知道谁将前来剥去我的外壳,也许是人类灵巧的手指或各种工具,也许是松鼠的啮齿叩响我的外壳。
有时我的外壳不只一层,比如板栗,先得掰开咧嘴的刺球,或者劈开未开口的刺球,才能让栗子从门里蹦跳出来,而光滑的栗子呢,还披着棕色的硬壳,壳下还有着很难剥开的粗糙内皮。有时我根本不需要开壳,比如一颗颗开心果笑口大开,并非出于机器夹裂——而真的是“我裂开了”。开心果大大咧咧地,让骨骼般的坚果外壳微微张开,就如同一只小小的翡翠匣子,等待某只拇指,轻轻地就掀开穹顶。
每颗坚果都有不同的命运和归宿。有的从树上掉下来,作自由落体运动,着地时,被弹出了毛球,然后滚动着,躺在厚厚的落叶中。有的着地时,仍坐在温暖的毛球里,从高树到地面的过程,就像做了一个飞行的梦。有的则滚入溪涧中,流水冲刷着,顺水漂流,在一处小水塘里潜栖。一个个成熟的毛球从树上落下来,就像一个个探险家蹦极似的,叭叭地敲在林子里,那是将我们进行命运传递的一部部飞车。有急性子的坚果,落到空中时,就擅自离开包裹自己一个长长夏季的毛球,跳将出来了,仿佛一个勇敢的伞兵。跳伞的它,降落时不小心敲中了一根树桠,于是咚的一声,就像钢琴手误击了一个高音键,然后嗡的一声,再飞翔一下,才落在地上,滚动几下,停在石缝中。
作为一颗坚果,等待我的无非是风干晒干烘焙炒制,被各种手指牙齿工具砸开剥开咬开。除了保持我的自然原味,各种加工中还会给我添加上奶香味、蜂蜜味、五香味、海盐味,让我越磕越有味道,嚼起来满嘴生香。我还会被放到汤水里做炖汤或糖水,或者直接被细细碾碎——面包房飘出的焦香里,有我们作为坚果集体转世的芬芳。每一颗坚果,都是大自然精心雕琢的小礼物,带着阳光的温度和大地的滋养。当打开我的坚硬外壳,散发出的除了我本来的醇厚香气,其实还撬开了我珍藏了许多时日的光——那些被密封的阳光碎片,那些被凝固的月光流动,那些在树冠云端收集的露珠,那些与萤火虫交换的秘语……
可绝大部分人类以及山野中漫游寻觅我的小动物,终究都没能尝到我最深的核仁。因为,我们家族中智商最高、肩负整个族群期望的那些天选之子,早已悄无声息地坠落,并躲藏在最厚的落叶堆下,岩缝里的苔藓深处。当松鼠用尾尖拨开晨雾,刨开陈年积雪,试图寻找一两颗漏网之鱼,我的胚芽已把根须扎进了膏腴的厚土。当林间的春风裹着去年的枯黄松针经过,钻出地表的我伸展着碧绿的手臂,认出了自己褪下的旧壳。它正躺在苔衣斑驳的岩石边,成为某只蜗牛躲雨的屋顶。
所有坚果都终将粉身碎骨,正如所有星辰终将熄灭。但总有些甘甜被牙齿吞下,而另一些胚芽在黑暗中睁眼——这才是我的外壳簌簌剥落后,最终露出的比新月更皎洁的核。最甜的仁永远藏在最曲折的深处,那是月光在树冠上熬了整个漫长春夏才凝结的蜜蜡。当湿润的泥土漫过我的旧日裂痕,碎裂成千万片盔甲,我的生命原核正推开最后一道门,就像黎明刺破黑夜的茧。被囚禁的春天,终将在碎壳之上破土而出。有些内核终究要穿越生死轮回,从这个春天到下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