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过世十年了,厨房里母亲留下的一条抹布却一直在。

母亲生前在我西安的家住过十六个冬天,大多是每年11月初来,农历过年前回,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母亲闲不住,不是在清扫擦拭,就是在厨房里想尽一切办法做饺子、麻食、“美饭”之类的花样的饭食。在厨房擦洗或做饭的时候,母亲习惯于用从老家带来的粗土布抹布,说商场买的抹布不是棉线做的,吸水性差,也不卫生,对人身体不好。我们给母亲解释说,商场里买的无纺抹布经济实惠,干净卫生,容易清洗,脏了就扔了换一条新的。母亲说这样太浪费,不是正经过日子的态度。无论我怎么样说,母亲始终固执地坚持着她的认识:老家的粗土布抹布结实、耐用、吸水、好用、卫生。

每年从老家接母亲来西安的时候,母亲都会偷偷地在手提帆布包里塞进几块她积攒的白色粗土布,说是白色其实颜色已发黄,或是放置的时间过久之故,或是布料的颜色老化。到了西安的家里,母亲会自己用手将老粗土布撕扯成一尺左右的正方形,然后用白色的棉线一丝不苟地手缝收边,针脚细密而匀称。母亲用她自己亲手缝制的抹布清洗、擦拭,总是一副得心应手、满心欢喜的样子。



母亲说粗土布是她之前和姐姐亲手织的,是那种老式的木制织布机织的,叮叮哐哐老半天织不了一尺土布。晚上看电视时,母亲有时会不由自主地感叹:“现在人都买现成的衣服,巷子里的织布机大都闲置坏了,有的‘破家神’(败家子之意)‘破’(用斧头砍了)了织布机当柴烧了……”对于手织的粗土布,母亲始终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总说以前的粗土布结实、耐穿、透气、吸汗、暖和、不掺假,是货真价实的棉花做的。

进入新世纪,当城市人的穿衣好恶从化纤转向纯棉的时候,我才相信母亲的说法并非赶不上趟,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预言了流行的趋势。后来看到网络上说“纯棉与全棉”不都是棉,我才理解母亲当年所说不假,一些商家为了糊弄消费者,创造了许多是似而非的概念,比如说“全棉”是指布料或衣物100%由棉花纤维制成,不含其他纤维成分;而“纯棉”只有含棉的部分是100%的棉花纤维,还可能混合涤纶、氨纶等其它合成纤维。但是普通的消费者,谁又能分辨得清“全棉”与“纯棉”的差别呢?

在一般人的意识里,“纯棉”应该是100%的棉花纤维,但谁又能想到,只要棉花纤维达到75%就可以称作“纯棉”呢?现实世界里所称“纯”的东西并不单纯,甚至还有些复杂。与母亲一样的老一代人,习惯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对于自己栽种、采摘、弹制、纺线、手织的老粗土布质地深信不疑,没有能力辨别“纯棉”是不是棉花纺的棉线,只能固执地坚守自己的老习惯,与其说是他们这一代人的顽固不化,不如说是现实的“诚信”堕落和人性“复杂”,让他们不得不信守传统。



母亲去世十年后还留在厨房里的粗土布抹布,表面看起来没有商场买来的无纺布外表盈人,甚至是土里土气,颜色早已成为浅灰白,如同进入城市的乡村小姑娘,虽然眼睛里闪烁着灵光,但胆怯、羞涩和自卑是难以掩饰的情态。

母亲留下的粗土布抹布最为显著的特点,是收边的针脚不够整齐,但细密程度依然严谨,收边线的颜色三面是白色的,一面是黑色的。从针脚的整齐细密程度,以及棉线的颜色可以判断,这条抹布是母亲78岁左右裁扯、收边的,此时母亲的精力已大不如前,身体处于大病初愈,右眼看东西模糊,我无法想象母亲费了多大的气力,才将这一条抹布的收边缝好,或许她是用尽了生命最后的气力,一点一点的,一针一针的,试图把她最后为儿子家里缝制的抹布做到最好,只是不知是视力模糊分不清棉线的颜色,还是棉线的长度不够没有找到同样颜色的,竟然留下了三个边白色,一个边黑色的“不完美”抹布。

但恰恰是这一条收边线不够“完美”的抹布,让我至今深感有愧对母亲的遗憾,那时我整日忙碌于单位的俗务,很少顾及家里,也很少顾及母亲身体的羸弱及情感的需求。在母亲过世一两年后,我才从这一条粗土布抹布的针脚走向、收边线颜色,看出母亲在生命最后阶段对我所倾注的感情,那是一种母子间难以割舍的亲情,那是一种“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般无时无刻不在的牵挂。



又到了腊月二十三的北方过小年,老家拜家村会在这一晚祭灶火神,感恩灶火神一年护佑生活的富足安康。中午我在厨房再次看到母亲生命最后阶段所做的粗土布抹布,它是母亲留给我的生活期许与无尽念想,它在我的精神灵魂里堪比灶火神般的神圣,它是母亲一生勤劳善良的象征。

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以祭灶火神般的虔诚,怀念和祭祀我的母亲。

作者简介:拜啸霖,现就职于某航天研究所,工商管理硕士,高级工程师,具有国际项目管理协会(IPMA)颁发的IPMP C级(高级项目经理)资质证书(编号CN2003C1008)。曾受聘于某管理咨询机构高级管理咨询顾问、某高校人力资源管理专业外部导师。业余致力于蒙元历史研究,自由创作者,有百余万字作品在《人民日报(海外版)》《陕西日报》《文学陕军》《南粤作家》《金秋》《百花》报刊杂志及网络平台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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