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句曾出现于小学课文、诗句鉴赏、学校食堂中的宣传标语,旨在唤起人们珍惜食物来之不易的情感。然而,在城市化的背景下,食物的形式变得多样,不再单纯是“盘中餐”,而是小吃、夜宵、自助餐时,当几乎所有的食物都需要通过消费行为才能获得时,食物浪费的问题往往更隐秘,更庞大。

城市化进程中,食物保鲜技术不断发展——添加剂、保鲜膜、真空包装、冷链运输、冰箱,它们延长食物从生产到消费的时间——但不是无限延长,于是人们发明了保质期,供厂家承诺其安全、无害、口感如初的可安心食用,以便放心地大规模批量生产。但再长的保质期也会到期,总有一些食物最终未被及时消费,悄无声息地成为浪费的一环。在现代社会的快节奏和便利性背后,个人该如何应对食物浪费,如何珍惜、拯救这些无数将被丢弃的“盘中餐”?


烘焙店里摆着的面包保质期只有三天,但它的生命旅程远在半年前便开始,如果用的是冬小麦,还要再加上四个月。小麦先在田地里生长,成熟后被收获,再在工业化磨坊过筛、研磨,制成一包包面粉。运输,仓储,分销。烘焙店购入,烘焙师打开,散在容器里,加入酵母粉、水搅拌,等面团发酵,再揉成面团,塑形,进烤箱,加热烘焙——然后它变成一个个叫面包的东西,现在被贴上生产日期和保质期,整齐摆在货架上。它有了自己的名字——法国可颂、德国碱水、黑豆松子恰巴塔——外形可口,吸引顾客买单。


惜食魔法袋的合作店铺

三天后,若无人问津,它将不可售卖,被店员无情扔进垃圾桶,和其他过期伙伴挤在一起,它们结束了作为商品的使命——现在是垃圾,要长途跋涉转运到城郊的垃圾填埋场。在那里,作为一整座人类城市记忆的一部分被暂时封存。有时雨水浇下,经过挤在一起、辨不出原来形状和姓名的固体垃圾们,渗滤液产生了,进入地下水;另一部分有机物在降解过程中分解、产生甲烷和二氧化碳,化进大气里。过期食物,和其他的所有垃圾,总会以另一种形态回归到我们生活中,就像幽灵——由人类自己制造的。


收集有机的厨余垃圾用于堆肥

食物浪费问题是城市化进程带来的其中一个副产品。城市诞生之前,在乡村地区,食物浪费问题往往更不成问题,因为人们频繁、直接地介入、参与到食物的生命全过程,那些食物残渣,怎么会是“垃圾”呢?它们会被用于宠物和家养牲畜的喂食,会被用于家庭、农业堆肥,而肥料又将回归到土里,滋养来年新的作物,成为自然循环中的一环。

惜食魔法袋的的“余量食物盲盒”

在联合国发布的《2024年食物浪费报告》中,人类在 2022 年共产生了10.5亿吨的食物浪费(包括不可食用的部分),人均132公斤。而我们通过消费所获得的所有食物,其中近五分之一将被浪费掉。除开消费者端,整个食品供应链中,从生产、收获、处理、仓储、运输、零售,也均有不同程度的浪费,而这些被浪费掉的食物,却贡献了8%-10%的温室气体排放量,几乎是航空业的5倍。


乐饷社的员工在分类受社会捐赠的食物

2024年11月25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粮食节约和反食品浪费行动方案》,在粮食生产、存储、运输、加工的减损,全民意识的提高,餐饮行业反浪费等方面都提出相应的要求,其中最后一句是,“积极参加减少食物浪费全球行动等,推动实现联合国2030年餐饮浪费减半目标”。


乐饷社受社会捐赠的食物

除了设立国际目标、出台国家政策之外,关于食物浪费,个人和团体能做什么?不久前,我和香港第一家食物银行乐饷社的创始人Kirstein、创立于2021年专注于减少食物浪费的移动应用平台惜食魔法袋的合伙人蔡罗娜分别进行了视频采访。通过她们的分享,我看到了食物浪费问题下,不一样的解法。


Kirstein出生在英国曼彻斯特,早年常跟随家人从事志愿活动。大学毕业后初到香港工作时,她仍保持着参与志愿服务的习惯。2009年的一个晚上,她和志愿者目睹了一盘新鲜、完全可食用的面包正被扔进垃圾箱,仅仅因为它们过期了。偌大繁华的香港,一个普通的夜晚,一边是完好的食物在失去商业价值后被丢弃,另一边则有人因为贫困,不仅连住所,甚至连基本的食物都难以保障。


乐饷社创始人,Kirstein

虽然彼时香港还没出现食物银行,也还没有与“惜食”相关的法案颁布,但因为从小养成的志愿服务经验、对食物浪费行为的反感、对社会需求的敏感,那晚,那盘面包没有通往垃圾填埋场,Kirstein将它们“拯救”了下来,转而捐给附近的一所庇护中心。两年后,Kirstein和她的志愿者伙伴们一起创办了香港第一家食物银行(Food Bank)——乐饷社。


食物银行的概念发源于西方,初衷是借由公益组织,号召理念相同的公司、厂商,为“三餐困难”的群体提供帮助。初听起来,跟此前备受关注的“免费午餐”(餐饮店凭暗号为困难群体提供免费餐食)类似,但食物银行在此基础上更往前一步。如何让这些令人鼓舞的事情——餐馆为失业者提供免费午餐、面包店把剩余面包和街坊分享、超市将卖剩的食物捐赠给附近的养老院——不止停留于次抛型的善举,从而形成一个更有规模、更有持续性的网络呢?


乐饷社的开端并不容易。2011年,刚开始运行乐饷社时,不少香港居民对食物银行的概念感到困惑。“那时在香港,很多慈善机构通常是购买食物后分发,而不是那些未售出的临期食物。因此,当我们开始谈论‘食物银行’时,许多人以为我们是传统的食物援助项目。”Kirstein说道。于是,除了组建团队,并开拓合作的厂商之外,乐饷社也一直孜孜不倦地在企业、社区和学校做了广泛宣传,让更多公众理解食物银行除了食物慈善背后的另一层——防止食物浪费的环保意义。


疫情期间,因为无法线下配给食物,乐饷社也被迫在官网搭建了完善的食物浪费教育指南,将过往线下宣传的内容转化为可直接浏览的网页,面向学生和老师,从艺术与设计、戏剧、心理学,包括家政等18个门类,并给到相关的引导和参考文章,以供隔离在家的市民了解食物浪费的问题和解法。


14年过后,乐饷社已形成相当专业的B2B(企业对企业)模式。乐饷社与信任的食品公司、批发商、制造厂甚至周边农场合作,解决食品供应链上的剩余食物的问题,通过集中管理物流和食品分配,让临期的食物更高效地流向需求者。每周,乐饷社有200多名志愿者,参与食品的分拣、存储、包装和分发等工作。2023年,乐饷社“拯救”了超过1250吨食物,100余家食品企业捐赠了食物,提供了超过375万份食物给到香港的各个社区。


区别于B2B模式、高度依赖志愿者运转的乐饷社,创立于2021年的惜食魔法袋,则完全是移动互联网时代下的食物浪费解法。在此之前,最早的类似产品是成立于丹麦的Too Good To Go(舍不得丢), 产品本身不承担仓储、运输的环节,用户在平台上下单一款盲盒后,便可以到对应的酒店、超市、烘焙坊等地方领取,而盲盒的售价往往远比食物本身的价格要低得多。


惜食魔法袋合伙人,蔡罗娜

惜食魔法袋创立的动机也跟乐饷社类似。在惜食魔法袋的官网上,我们可以看到来自发起人的介绍:“经常晚上十点从公司出来……目睹写字楼下的商铺在倾倒食物……看到一家全国知名的蛋糕店将那些精致诱人的面包和糕点无情地扔进垃圾桶,一知名的快餐品牌将好好的米饭和当日未卖出的肉制品也扔掉……店员解释说,大多是公司要求,卖不掉就扔。”同样是在看到了城市中食物浪费行为后,惜食魔法袋诞生了。


惜食魔法袋的运行逻辑与Too Good To Go大同小异。入驻商家每天会把当天的余量食物,放到盲盒内,然后在惜食魔法袋APP平台中上架。用户则可以通过APP,看到附近有哪些店家是提供“惜食盲盒”服务,并进行预订,再自行到店领取。之所以沿用了盲盒形式,“惜食”的合伙人蔡罗娜解释,因为不同店家、不同门店当天有多少余量食物,这些信息都非常机动,有可能A面包在b店剩下得多,但B面包则在a店剩余得多;此外,也不希望用户在平台上面挑挑拣拣,更鼓励的行为是能通过使用惜食魔法袋,建立惜食的公众意识,而对于个人,在省下不少钱的同时,也能享受惜食带来的反馈,并获得来自食物给予的惊喜。


和乐饷社不同,惜食魔法袋并非一个公益组织,而是社会企业,盈利是其非首要但也要权衡的运营标准。蔡罗娜透露,目前,惜食魔法袋的盈利模式主要靠商家抽成。截至采访前,有多乐之日、味多美、仟吉等18000余家连锁商户入驻平台,覆盖“北、上、广、深”等70多座城市,累积拯救10000余吨食物,减少26000余吨温室气体排放。而运营得最好的城市也是惜食的第一家上线的城市,长沙。借助庞大的移动互联网技术和规模复制下,惜食魔法袋年均拯救食物的数字要比成立更早的乐饷社要高出近一半,作为一个初创企业来说,是不低的数字。


考虑到上海和香港的经济发达程度和国际化指数较为相近,且开了较多价格不菲的精品烘焙店,当我好奇问到蔡罗娜“惜食”在上海的运营情况时,得到的答案却出乎意料,并没有我想象中有那么多店家加入,“‘网红’或精品店确实比较多,但它们通常不会有太多余量食物(制作较少、慢,很快都被抢购一空了)。”除此之外,“这些店对售卖的价格要求比较高,有些门店甚至不愿折扣价售卖余量食物,宁愿选择丢弃。”一部分原因,这些店家或许不想用“折扣盲盒”形式售卖,担心这种模式会折损品牌价值;另一方面,可能这些店家的确没有太多浪费,毕竟在上海,新潮的品牌力总会促进消费者买单;如果它们能够在源头就有效地减少浪费,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而对于用户而言,参与惜食魔法袋的动机也很多样,但起初最主要的并不是拯救食物浪费,而是“剩菜捡漏”——在中国的语境下,这并不是一个完全正面的词语,似乎,吃“剩菜”就意味着“生活窘迫”,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但在另一个语境,则可能完全相反。


我生活在英国西南边,城市规模不大,但所在的社区便有食物银行、食物冰箱,也是Too Good To Go的覆盖地。每周二到周五,我会去家附近的咖啡店,将囤积了几天、装得满满当当的两桶“食物垃圾”运到社区花园的堆肥箱内,这些“食物垃圾”通常由发霉的蔬菜水果、咖啡渣、鸡蛋壳、可再生的纸张和纸箱等组成。对于常人来说,它们只是一些可回收的厨房垃圾,但对于园丁来说,这些垃圾有一天会变成肥沃的堆肥土,再用到社区花园和附近其他花园的种植中,等新鲜的作物被收获,又成为食物。


本文作者,阿青

这件微小的志愿工作我已经坚持了一年。周一到周四上午,我偶尔也会去附近的超市,特别是对面街区的社区厨房看看,超市有时会有临期打折的食物,社区厨房里面的冰箱则会有免费的,从其他超市、花园或者烘焙坊送来的食物和蔬果。我不觉得这是件窘迫的事情,会毫不犹豫买下、领走,最大的原因是“别让食物浪费”,以及“食物公平”的理念早已是个共识,而共识又催发了更多的非营利组织、相关理念的社群出现。


阿青在社区公益花园种下的大蒜

但是,那毕竟是一座小小的城镇。我们如何在城市化高度发达,高楼林立,没有货币就寸步难行,人与人之间看似紧紧挨着但情感距离又相距甚远的大都市建立这样步行就能参与的“拯救食物浪费”社群呢?也是在这样的背景和挑战下,香港才需要乐饷社,而惜食魔法袋也才能够运转,以支持这么多个城市化发达的地区。


香港繁忙的街头

无论如何,惜食魔法袋和乐饷社都算是人们面对食物浪费走出的一步。未来,乐饷社的目标还是如初,拯救更多的好食物,“喂饱”更多人。Kirstein希望我们能生活在这样一个理想世界:没有食物被浪费,也没有人挨饿,不再需要乐饷社。但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未来,乐饷社如何工作得更有效率?如何扩大规模?这些都是非常具体的计划。而惜食魔法袋也计划扩大更多的食物品类,同时在为进军香港做准备。

而作为食物消费者、享用者,或者“拯救者”的你,不管在哪里,你的每一次参与,哪怕只是少买一点,多吃一点,打包带走一点,或者参与这样的食物拯救行动多一点,都是树立共识中微小,但重要的一步。


阿青为社区制作的食物地图

减少食物浪费 Tips

遵从自己的需求购物

了解自己需要什么,能够消耗多少,制定相应的购物清单,避免冲动购买。

购买“临期”和“丑食物”

如果最近很快就会吃,那么购买临期的食物也无妨;货架上偶尔会有一些蔬菜水果因为形状怪异而无人问津,若你碰上了,别担心,它们的味道、营养并不会因此消减,请放心、大胆购买吧。

尽量购买本地、当季的食物

那些更便宜实惠、量大的食物,很可能是在遥远的地方(因为当地成本更低)生产,为了长时间存储还要使用各种技术,再经过长途运输到你面前,这整个链条本身也很“耗能”。力所能及的前提下,尽可能支持当地市场,你的每一份消费也会变为一份投资,回馈到市场中去。

了解家中的食物

了解不同食物的最佳储存方式,掌握它们的保质期,避免长时间遗忘后食物变质。

量力烹饪、尽力光盘

了解自己的肚量,如果能吃完,就尽量吃完吧。

多多地分享

如果家里实在有多的食物,那么与他人分享也是一个很好的办法。约朋友来聚餐,如果附近有社区组织,也可以捐赠手上多的食物。分享出去,就能减少浪费的可能。

资料来源:

《2023 ISWA Annual Reports》

https://www.iswa.org/annual-reports/?v=79cba1185463

《环境署:全世界每天浪费的食物超过10亿餐》

https://news.un.org/zh/story/2024/03/1127661

《Landfills: a serious problem for the environment》

https://www.activesustainability.com/environment/landfills-serious-problem-environment/

《Food Waste Index Report 2024》

https://capacity4dev.europa.eu/library/food-waste-index-report-2024-think-eat-save-tracking-progress-halve-global-food-waste_en

《粮食节约和反食品浪费行动方案》

https://www.mohrss.gov.cn/SYrlzyhshbzb/dongtaixinwen/shizhengyaowen/202411/t20241127_530950.html

策划 / 悦游编辑部

编辑 / 王学硕

撰文 / 阿青

图片来源 / 乐饷社、惜食魔法袋、阿青、视觉中国

版式设计 / CNT ARTRO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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