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万历年间,湖北省有个叫任之远的人,母亲早丧,跟着父亲任土根一起生活。

家中还有一弟一妹,任之远自幼便被父亲再三告知,照顾弟妹是他这个做兄长的责任。

是以,任土根外出做事赚钱,家中所有事务便由任之远一肩挑起。

任之远小小年纪非常聪明,心疼父亲做事辛苦劳累,总想着为他分担一点。

邻居大婶养了很多鸡鸭,鸡鸭生了小鸡小鸭,他便去问人家各要了两只,学着喂养。

等鸡鸭长大后下蛋,他便把蛋煮给父亲和弟妹吃。蛋煮好剥开壳后,香气诱人,任之远忍不住咽口水。便找借口躲开,从来都舍不得吃一口。

秋季,山里的枣子和板栗成熟了。他把家里的活做完,一个人背了竹筐去采枣子和板栗,然后拿到集市上去卖。

个头不高的他,吆喝声却是又响又清脆,“枣子个大好甜,板栗很香哦。”

许是看他年纪小,顾客起了体恤之心,每每他的东西总是卖得最快的。

卖货的钱,任之远自己没留一文,全部交给了父亲。



左邻右舍,没有哪个不夸赞这个孩子孝顺懂事的。

但往往在这时,有人会提出一个疑问,任家老二任大强年纪与之远相差一岁,个头还比他高,为何从不见这个孩子干家务,只用专心念书呢?

是啊,任家两个男孩,任之远从未上过一天学,而他的弟弟却是与同龄孩子一样,正常开蒙上学堂。

对此,任土根的解释是,家中经济拮据,之远他又是家中老大,吃点亏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一碗水哪得端平呢。

其实任之远很想读书,但理解父亲的难处,从没提过此要求。不过,虽说进不了学堂,可他也有自己的办法,拾柴禾时,尽量靠近学堂的窗口,这样每天可以偷学到几个字。

只是,此举在任土根看来,是对自己的一个嘲讽,又或是之远无言的抗争。

所以,在任之远十三岁时,任土根给他在一家酒馆找了份跑堂的事情做。

但并不是开始在外头做事了,家里的活就不用干,还是照样要做的。

酒馆离家很远,有时店里生意忙了,之远就顾不上家里的活。他试着跟父亲商量,是不是让弟弟妹妹分担一些。

任土根断然拒绝,说大强要读书,妹妹小英年纪小,家里的事情这两人干不来。

他这么一说,任之远只能闭嘴。父亲确实如外人所说,偏心得离了谱。

想想自己从四五岁起开始做家务,而现在弟弟十二岁,妹妹十岁,却连顿饭都不会烧。

任之远心里明白,若是去计较这些事,家里就容易生出是非。只有选择无视,这样生活才能清静。

从此他再没提过让弟弟妹做家务活的话,只是自己早晨起得更早,夜里睡得更晚。

每天,人们都能看到任之远在路上飞跑的身影。喊他慢一些,他仅是笑笑而已,慢些就会耽误时间呢。



几年来,由于任之远从不迟到早退,脾气性格好,做事又勤快,而且不计较事情做多做少。酒馆里上至东家,下至伙计,都很喜欢他。尤其是账房的刘先生,知道他爱学习,一有空就教他认字和算术。

东家为人厚道,每年年底结算后和除夕前夜,都会分别请伙计们吃一顿。年底忙,那顿不是围桌吃,而是分餐。

每到这时,任之远就会把给他的饭菜偷偷留下来,带回家给父亲和弟弟妹妹吃,而自己则躲到外面吃点咸菜配馒头。

有回恰巧被刘先生看见了,骂他死脑筋不晓得享福,难怪瘦得皮包骨。骂完,端来自己的菜碗,要扒红烧肉和大鱼块到他碗里。

任之远不好意思,执意拒绝。被刘先生瞪眼,强行分菜给他,“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东家每回给我的菜都多,我哪里吃得完呢?你分担些,免得浪费。”

刘先生,名叫成德,大家都知他是个账房先生,以为是读书人,少有人知道他的过往。

但其实是个上过战场的老兵,等好不容易打完仗回家,却得知父母已经过世,妻子带着儿女改嫁,不知道去了哪里。

此后,他到处流浪。大年三十,来到酒馆买酒,醉倒在门前。东家善心收留他,又正值前面那个账房先生年老归乡,刘成德通些文墨,就顶了这个缺,稳定下来。

无儿无女的他,确实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不想过去的事,说想了只会徒然增添伤悲,没意思。

任之远很喜欢他,跟他无话不谈,尤其喜欢听他讲战场上的故事。

吃饭间,刘成德问他:“每月的薪水,你都如实上交,而你父亲却不给你一文。他待你如此苛刻,我猜想,你应该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吧?”

任之远笑了笑,老实回答:“很早听邻居偷偷跟我讲过,我是被捡回来的。而且,弟弟年纪实际比我大,他才应该是家里的长兄。虽然他们把我的付出,当成理所当然。但我还是觉得,父亲养了我这么多年,我应该要有所回报。你想啊,若当初没人捡我,我岂不是会饿死在大街上!”

刘成德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做人多少要懂得知恩图报。”



任之远十七岁的时候,任土根给他找了一个媳妇,名叫程芸。

这个媳妇怎么说呢,是去年随她爹逃荒到此地的。长得又黑又瘦,浑身生脓疮不说,还是个聋哑人。

她爹快死了,也不知是他找的任土根,还是任土根找的他,反正两人就这么商定好了。把程芸嫁给任之远,不要一文钱彩礼。但程老爹死后,希望女婿能够帮忙埋葬他。

这条件一点都不过分,任土根没有问过任之远,一口应承下来。

接下来,就是催促任之远赶紧成亲,根本由不得他做半点考虑。

刘成德听了此事直皱眉,“我怎么觉得你爹好似在作?再怎样,也不能给你找一个如此不堪的媳妇啊。”

贱人

任之远苦笑,自己也想不通父亲为何要这么做。

父命不可违,到了成亲日子,他只能无奈地娶了程芸。

所谓的成亲,仅是随意地在门口挂了两盏红灯笼,连宾客都没请。

任土根推说手头紧张,无钱置办酒宴。

不办酒宴没关系,这么大一件喜事,家里也应当弄几个好菜吧。

可瞧瞧桌上摆着的,也太埋汰人了。两个黍面和筛剩下的次粉做成的馒头,一碟腌白菜,还有一盆萝卜炖骨头的汤,那骨头上都没有肉了,被剃得干干净净的。

刘成德本是过来观礼的,见到此情景摇头叹气。主动掏钱置办了几桌酒席,请了邻居来吃酒贺喜。



婚后的第二天,任土根对任之远说:“家里屋子小,容不下这么多人。你既已成亲,就从家里搬出去吧。”

听罢此话,任之远整个人都呆愣住了。稍瞬反应过来,点头答应了。

他一直是睡柴房,柴房里一半放柴禾,另一半放了张破烂不堪的小床。之远和程芸就算再瘦,这张床也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昨夜,之远压根没睡,仅是靠在床边闭眼休息。

他想,分出去也好,这情形没办法长久生活啊。

离开家时,任之远以为父亲好歹会给自己点钱到外面租个小屋过渡一下,毕竟十多年来自己为这个家付出了许多,没留一文私房。

哪知任土根不仅没给钱,连床被子也不肯给,他神情冷淡地说道:“你岳丈没几天日子了,他住的那个地儿白白让个别人,不划算呢,你俩就去那边住吧。”

程芸和她爹住的是什么地方呢?一个被人废弃、四面漏风的破屋。

任之远苦笑,没有与父亲争辩,背着装衣裳的两个包裹,带着程芸离开了。

程老爹见到他们过来,很意外。但此时的他拖着病体,无力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自己,再指指门外。意思是把自己抬出去,这里让给他们住。

程芸见了,哭着不停地摇头,打手势拒绝。

同为苦难之人,任之远对此心酸不已,他安慰程老爹,“您不用担心我们,只管安心养病好了。”

可家中没钱,拿什么安心养病?这话等于没讲。

任之远稍稍收拾了下新家,随后去找东家,想预支这个月的薪水。

东家愣了一下,说道:“你爹说你成亲需要不少钱,不仅预支了这月的薪水,还借了三个月的呢。”

“……”之远傻了,父亲为何要这么做?

这时,一直坐着拨弄算盘的刘成德停下手中的活,站起身走过来,从怀中摸出一个红布包塞进他的手中:“昨日忘了随礼,今日正好补上。”

任之远赶紧推辞,“酒宴的钱都是你出的,我哪好意思再接礼钱。”

刘成德按住他的手,不让他把布包还给自己,“酒宴钱是酒宴钱,礼钱又是礼钱,两码事。”

这两人拉拉扯扯的,此前隐约听到点风声的东家猜到了些什么,感慨这孩子过得艰难。

伸手从身上摸出两块碎银,随便扯了张红纸包了,也塞到任之远的手里,“我的礼钱还没随呢,现在也给补上。这几日你肯定很忙,把家里的事情弄好了再来上工。”

有几个常到酒馆里喝酒的老客见状,起哄地也来随份子钱,“礼金不多,权当咱们的一份心意。”

“上回雪下得大,还是你把喝醉的我送回家去的,否则我一个人准冻死在路边。对这救命的恩情,我随些礼金是再应该不过。”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把任之远说得晕晕乎乎,最后只能捧着礼金出门。

等回到家一数,吓了一跳,居然将近有二十两银子。

之远感到心里暖洋洋的,早晨离开任家时的那份沉重被众人的关心和情谊彻底驱散。

有了钱,就好办事。他请来大夫为程老爹看病,又去医馆抓药,煎汁后亲自喂给程老爹喝。

对于程芸身上的脓疮,他也买了药来。程芸后背上的疮自己是抹不到的,之远准备动手相帮,却被程芸闪身躲开。

之远笑着安慰道:“夫妻之间,哪有不互相照顾的。彼此间最尴尬难堪的时候也是会看到的,你在意这个做什么。”

程芸点点头,可还是没有让他帮自己擦药,默默地走开了。

之远以为妻子是害羞,没有多想,出门去问邻居借梯子,打算上房修屋顶。



这个家,在之远精心照料下,总算有了一点样子。

只是程老爹的病太重,再喝多少药都无用,过了几天就走了。

程芸很伤心,哭得死去活来,晕厥了几次。

之远劝她躺床上休息,自己则去买来棺椁,又花钱请人帮忙,好好地把程老爹安葬了。

事情处理完后,程芸过了好久才恢复。

夫妻真正同房,那又是半年多以后的事了。

日子在一天天好起来,就好似荒芜的草地,慢慢焕发出新的绿意。

只是,程芸仍然保持自己每天灰头土脸的样子,似乎是刻意而为。

没等之远弄明白原因,酒馆那边出事,刘成德被人打死了。

有个城里大户人家的公子爷喝醉酒,当众人面猥亵一个唱曲的女子。衣服被他扒开,连肚兜都露了出来。

女子惊慌失措,苦苦哀求。公子爷跟他一众朋友哈哈大笑,更加肆意地动手去扒肚兜。

这年头,出来卖唱的女子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没有办法才如此。给他们送酒的伙计孔勇实在看不下眼,上前好言劝阻。

却被公子爷抡拳打得鼻青脸肿,这还不够,公子爷拿起板凳狠力砸向他。砸了几下后,还不解气,又拿板凳砸向他脑袋。

这要是被砸中,孔勇的命就没了。千钧一发之际,闻讯赶过来的刘成德眼疾手快,把孔勇拖开了。

孔勇的命算是保住了,但此举却像是捅了马蜂窝,公子爷觉得丢了面子,像发病般,将手中的板凳接二连三地砸向刘成德。

刘成德虽说是打过仗的人,但毕竟上了年纪,躲闪不及时,被砸中多下。

可怜一个曾经在战场上保护过千家万户的老兵,就这么死在一个猖狂视人命如草芥的公子爷手中。

见打死了人,公子爷似乎才解了气,扔下手中板凳,就想扬长而去。

酒馆的其他伙计见状,都围上来不让他走,另有人赶紧去报了官。



原本以为衙门来人,带走公子爷是为了严惩凶手。谁料到,这不过是变相的保护手段。

公子爷家中财大气粗,权势滔天,通过各种人脉疏通关节。

经仵作仔细查验,刘成德的死因被判定为突发性心悸。

于是,案件迅速结案。公子爷依然安然无恙、大摇大摆地回到了城中。

刘成德对任之远而言,如师如父如友,现在这般冤枉惨死,他说什么都接受不了,决定到知府衙门去告状。

越级告状,风险很大。任之远不管不顾,执意前往,哪怕拼死掉自己这条命也在所不惜。他不相信,天下乌鸦真的就一般黑吗?

公子爷名叫曾元,别看他的父亲曾敬信是位举人,仅是在从商而已。可家中的三个伯伯多是为官者,大伯还是朝廷的二品大官。

所以,在任之远还未进入府城城门时,他要告状的消息就已传到了曾家。

曾元闯下祸事后,被父亲关在宅子里不得外出。听到此事后暴跳如雷,命身边的小厮阿庆花钱雇些地痞流氓。在城门外堵住任之远,弄死他,以绝后患。

曾元身边有个服侍他床笫的宠婢是曾母身边的人,抽空偷偷把这事告诉了曾母。

曾母吓了一跳,就算曾家再有钱有势,总这么弄出人命案,在面上很不好看,容易给京城的那位惹事。让人赶紧把丈夫找来,商议此事。

曾敬信边埋怨儿子不省事,边让管家去摆平任之远。叮嘱他尽量用钱买通此人,不要闹出事来。



阿庆带打手到底没能在府城门外堵住人,任之远的警觉心很高,不但悄悄进了城,而且还顺利找到了府衙的大门。

只是,他在找人写状纸时,被阿庆发现。很快被人团团围住,扯住胳膊就往小巷暗处拖。

任之远明白,这些人是想把自己打死呢。他一边高声呼救,一边抵死挣扎。

打斗间,任之远上身的衣服被扯烂,露出胸膛。一个打手掏出匕首,就要往他心口上扎。

“住手!”

管家带家丁及时赶到,厉声制止。

趁着打手们怔愣的一瞬间,任之远用力推开面前的人,转身跑掉了。

他自小练出来的脚力,这些人一个都比不上。

管家让几个家丁去找任之远,再三嘱咐:“找到后,好言相劝,不得动用武力。”

随后,他让人把阿庆押回去。

在曾家,除了主人们,就是管家的地位高了。阿庆不敢反抗,乖乖跟着走。

回去后,也不知管家跟家主说了什么,曾敬信勃然大怒,当即令人对阿庆动用家法,就连曾元也没躲过。

家法过后,曾敬信还没打算放过他们,让他们去祠堂罚跪,没有自己的允许,不许起来。

随后,曾敬信带着管家出门,亲自前往府衙找知府谈事。

曾母心疼儿子,又不敢违逆丈夫,急得团团转。

想了许久,硬着头皮让人送信给在寺庙中吃斋念佛修行的老太太。

曾敬信是到夜里才回家的,一进正厅的门,就看到老母亲沉着脸端坐在高堂。

曾敬信狠狠瞪了妻子一眼,骂了句,“慈母多败儿。”

此刻,他对曾夫人态度很不好。曾夫人顾不上计较,频频给老太太使眼色。



曾敬信假装没瞧见,让身边的小厮去请管家前来。然后,挥了挥手,示意其余的下人全部退下。

待房间里只剩下他们几人后,曾敬信亲自去关紧了房门,并安排了一个心腹守在门外,严防任何人接近,以确保他们的谈话不被泄露。

他将声音放轻,颤抖着说:“母亲,景山找到了。”

“什么?”

“什么?”

老太太和曾夫人身子一抖,异口同声迫不及待地问道:“他在哪里?”

曾敬信迟疑了一下,道:“这事情……还是先让新雷来说吧。”

新雷,也就是管家,是个家生子,从小在曾家长大,比曾敬信的年纪还大上几岁。

上回去县衙处理事情时见到过任之远,他当时就觉得很奇怪,任之远的容貌跟年轻时的家主简直一模一样。

因当时急着处理曾元的事情,要把他赶紧带离县衙,曾新雷就没有再进一步去查寻此人。

今日任之远的衣服被扯烂,露出胸口上的一个红色梅花印记,让他能很肯定这就是丢失的小少爷。

曾老太太虽说生了几个儿子,但只有一个孙子,就是曾敬信生下的儿子曾景山。所以此子被看得极重,满月时请高僧为他看命相。

高僧说,此子前半生会有大劫难,若侥幸过了此劫,以后便是顺遂太平。

曾家一众人吓得不行,请高僧想办法为他化解。

高僧摇头,说是因果关系,自己改变不了。

因着跟曾家交情深厚,高僧用朱砂在曾景山的胸口上画了一个笔法独特的梅花印记。此印记洗不掉,是专门用来保护心脉的。



曾景山从小就长得很好看,人见人爱,长辈们都喜欢逗弄他。而且他非常聪明,但也很好动,刚学会走路时,就喜欢跑来跑去。

怕他会有闪失,曾家派了好几个下人跟着他。但即便如此,曾景山在两岁时还是不见了。

他的走丢是个谜,莫名其妙在家中,或者讲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见的,曾宅和城里被翻了个遍,就是找不到人。

过了几年,由老太太做主,从远房亲戚那里过继了个男孩过来,放在曾敬信妻子的名下抚养,这个孩子也就是曾元。

虽然事情过去了十多年,曾敬信也知道找到的希望很渺茫,但从来没有放弃过。曾老太太也是常年住在庙里,为曾景山祈福。这些,曾家上下都是知道的。

当曾新雷看到阿庆雇来的打手,匕首不往别处扎,却只管往任之远的心口处去时,他很怀疑这是有意为之。是否曾元少爷已经知晓了任之远的真实身份,要杀人灭口,曾新雷拿不准,于是赶紧回来报告家主。

曾景山莫名丢失的事件,曾敬信特意问过几个查案的高手。他们都认定,这是熟人作案。所以昨日曾敬信听到儿子找到了,他就很谨慎,让曾新雷暂时不要声张。

至于曾元,不管他是不是有意为之,对他和阿庆施家法是必要的,太无法无天了。

随后,曾敬信他们去知府衙门,由曾新雷口述,找专人画像。再请知府帮忙,出动官差全城找人。



老太太和曾夫人听得心突突跳得厉害,这时,血缘的亲疏让她们顾不上曾元了,纷纷追问道:“找到人没有?”

曾敬信有些沮丧,“还没有。”

老太太气得拍桌子,“那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去把我孙儿找来?”

老太太年纪大了,怕她气坏身子,曾敬信安慰道:“您放心,城门已经锁上,官差还在一户户人家查找,明早应该就有结果了。”

事实证明,曾敬信过于乐观了。

直到晌午饭后,还没有找到任之远。

那么,任之远躲藏到哪里去了呢?

昨天被人东追西赶的,正巧有个熟识的酒客也来府城,遇上之远后,把他藏在自己的骡车厢里。

这个酒客名叫常庆,就是曾在雪中醉倒,被之远送回家的那个。他对刘成德冤死的事情虽说也很愤慨,但还是劝任之远徐徐图之。

“知府是曾元大伯的门生,他怎么都要护着老师家里人的,你明不明白这个道理?”

见任之远不吭声,常庆又道:“我有几个朋友在府衙做事,我去打听一下,你且等着。”

当听说曾敬信亲自去请知府派官差找任之远时,常庆吓坏了。

他回来跟任之远说:“你这还没怎么着呢,人家就要全城抓你。等进了衙门还得了?没等开口告状,你的小命就没了。”

任之远很气馁,觉得这世上真没处讲理了。于是听从常庆的安排,赶紧出城。



几乎是他们前脚刚出去,后脚城门就给关了,足足提前了半个时辰。

看着徐徐关上的城门,任之远不觉吁了一口气,本能地要回家去。

却被常庆阻止了,“你犯傻啊,人家既然全城在抓你,后面肯定还要寻到县里去的。”

任之远茫然道:“那……我应该怎么办?”

常庆很认真地想了想:“去军营。我兄长在那里,官不大,但保护个人还是可以的。”

任之远很犹豫,“可我妻子还在家中。”

“顾不上了。难不成你是想自投罗网?曾家很快就会反应过来的。”常庆往他怀里塞了一包银子和一个清澈剔透的玉佩,然后自己跳下车,催促车夫赶紧驾车离开。

任之远没再辜负他的好意,一路颠簸,几经辗转,去了军营。

常庆大哥看到信物,果然对他很照顾。



任之远稳定下来后,给常庆写信,希望他能帮忙照顾自己的妻子。

但常庆回信说,自他离开的那日,程芸就不见了,到现在也没回来。等她回来,自己一定会帮忙照顾。

任之远很担心,但也没有办法,根本回不去了。

半年后,播州之役开始。任之远救了一位将军,自己差一点就命丧黄泉。

将军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一路提拔,各种为他请军功。

任之远自己也很努力,在军营中,几近于用命在拼。

三年后,被任为从五品的指挥佥事,这已经比其他人快了许多。

这期间,任之远数次给常庆写信,问妻子情况,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

任之远就纳闷了,程芸一个聋哑之人,到底会去哪里呢?

不久后,宁夏的赵总兵需要个心腹之将,他与将军素有交情,将军向他举荐了任之远。

在边境战事中,立下显著军功的将领更容易获得晋升。任之远很乐意前往,而且这么边远的地方,曾家的人就更不可能找到他。

等他再立下大军功,官阶再上去些,曾家就不能拿他怎么样。到那时,应该可以帮刘成德报仇了。

任之远想法是美好的,但远远低估了曾家人要找到他的决心。等他到了宁夏,曾敬信带着曾新雷也到了。



这天,轻风带来了早春的气息。不用曾新雷指认,曾敬信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儿子,当即激动得热泪盈眶,上去紧紧抱住了他。

那么,曾敬信是怎么寻找到军营中来的呢?

是常庆告诉他的,这里面还绕了一个好大的弯。

当在府城中,官差们没有找到任之远时,曾敬信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他出了城,已经回家去了。

这时,曾敬信对谁收养了自己儿子是感到非常好奇的。

收养者,极大可能就是拐带者。他带着人悄悄去县里,暗访中,知道了不少任之远的过往。

曾敬信心疼儿子活得艰辛,又感慨他天性良善,心胸宽广。

任土根不难找,见到他,就什么都明白了。恨意冲上来,从不打人的曾敬信上前对他就是一顿揍。

任土根被曾新雷带人按住,动弹不得,却是一阵疯狂大笑。

他扬声道:“你的儿子就是为我家做事的下人,被我养成了废物。不仅如此,我还给他找了个聋哑女做老婆。我就是要作贱他,这都是你的报应。”

这时,曾敬信反而冷静下来,没有再打任土根,语气清冷地说道:“你们夫妇俩哪里配称得上是人?简直连猪狗都不如。”

“我儿子虽然没有读过一天书,但有仁有义有良心。”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任土根身后的任大强,讥讽地说道:“我可以很肯定地跟你保证,就算你儿子读了书考取了童生又如何?可以止步于此了。”

儿子是任土根的软肋,他疯狂劲过去,这时才感到害怕,“你想做什么?我儿子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曾敬信冷笑:“我儿子更无辜。”

说完,招手让人把他带去县衙,“现在,轮到你遭报应了。”

围观的人都看得糊涂,奇怪任土根跟曾家有什么深仇大恨。



事情是这样的,大户人家生育孩子时,通常不会由母亲亲自哺乳,而是会雇佣身体好、有丰富哺乳经验的奶妈来喂养婴儿。

曾景山生下来时,曾家为他找了两位奶妈,其中一位就是任土根的妻子蔡氏。她那时刚生下任大强不久,有着充足的奶水。

前面说了,景山是个很招人爱的孩子,曾敬信相当疼爱他。有时孩子被奶妈抱在手中玩,曾敬信也会去逗弄。

曾敬信是个身姿挺拔,丰神俊貌的男子。蔡氏对他动了心,曾家有钱得很,她想着能做曾敬信的妾也是很好的。

有一次趁着曾敬信酒醉,蔡氏抱着景山溜进了他的房中。故意说孩子的事,却是不停地搔首弄姿。

蔡氏是有几分姿色的,她确实成功地引起了曾敬信的注意。昏头昏脑地伸手抱住了蔡氏,正待有下一步举动时,景山却哭了起来。

蔡氏嫌景山碍了自己的好事,不耐烦地哄着,恨不得当场捂住他的嘴。而这时的曾敬信却是完全清醒了,尴尬地从她手中抱过景山,径自出门了。

当天夜里,曾敬信让妻子换掉蔡氏,但没有讲白天的事,只是说景山该断奶了。

和奶妈们签的是两年的合约,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期满。曾夫人想着断奶得慢慢来,免得儿子不适应,就没提辞退蔡氏的事。

而曾敬信看到蔡氏后来本分了许多,再加上自己事务繁忙,此事也就作罢,再没提过。



景山两岁时辰时,曾家宴请了许多宾客,还请了戏班子来家中表演。

曾夫人要照料外头的事,没有多余的精力管儿子,就把孩子交给两个奶娘照看。

而蔡氏却存了坏心思,想用景山来要挟曾家,以得到大笔钱财。

她在给景山的点心上抹了点迷药,景山吃完,坐在奶妈房间里玩。玩着玩着就睡着了,而后被蔡氏塞入柜中,用被子遮挡住。

景山玩的时候,另外一位奶娘申氏先睡着了。等藏起景山,蔡氏也假装睡着。申氏醒来,没见到景山,摇醒蔡氏问她。

蔡氏假装吓一跳,说自己不知不觉睡着了,许是少爷跑出去玩了。

两人一起出去寻找,肯定是找不着的。这时,蔡氏跟她串口供,说与景山在园子里捉迷藏,景山突然不见了。

丢失孩子的责任不小,申氏担不起,也不愿担,就同意了蔡氏的说法。

所以,在这两人有意地隐瞒和引导之下,人们就很难找到景山了。

那么,蔡氏又是如何把景山转移出去的呢?

这就要说到曾夫人的仁慈了。

担心孩子会饿到,曾家有备无患,请了两个奶娘回家,但景山肯定是吃不完这么多奶水的。

蔡氏早先来做事时,靠卖惨博取了曾夫人的同情。都是做母亲的,曾夫人心软,同意了她丈夫每天晚间抱任大强过来,让蔡氏给喂顿奶水。

可没有防备之心的善良,往往会被有心人给利用上。

这晚,任土根又带儿子过来了。两岁的孩子用小被子包着,没有发出声响。

任土根跟护卫说,孩子有些不舒服,睡着了。

守在后门等待的蔡氏接过儿子,低头亲了亲。让丈夫在门口等,然后抱着孩子进去了。

坊间,小孩子断奶普遍在2到3岁之间。有钱人家会选择早点让孩子断奶,用米糊和肉汤替代。而穷人家因为要节省开支,会把喂奶时间延长。

所以,护卫对这对夫妇的行为一点都没有怀疑。他们想不到被子里面根本没有小孩,而是一截用旧衣物包裹着的烂木头。

蔡氏很快就“喂完奶”,却是实实在在地把景山包在被子里送了出来。



就这么正大光明地把人从护卫眼皮子底下转移出去,对此,蔡氏还得意了好些日子。

可得意归得意,怎么用景山换取曾家出大钱才是正经,蔡氏怎么都没办法想出万全之策。

曾家丢失孩子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全城,衙门里的官差们全部出动,四处搜寻。这种情况下,蔡氏根本无法将景山交出去,因为那无异于自投罗网。

害怕景山醒来哭闹,任土根就一直在给他的吃食里下迷药。景山整日里昏昏沉沉总在睡,没变得痴傻,真得归功于老天的眷顾。

后来风声小了些,蔡氏便让任土根偷偷带着两个孩子躲去了乡下。这时的景山成了个烫手的山芋,用不了,也甩不掉。

无端地多了张嘴吃饭,任土根对蔡氏颇多埋怨。蔡氏哑口无言,把怒气发泄到景山身上。

想到那次她本来可以成功引诱曾敬信,却被景山坏了好事,蔡氏心中就来了气,对着景山口不择言地乱骂。

结果被任土根听出了话意,哪个男人愿意把自己的老婆让别的男人睡?任土根气急败坏,对着蔡氏就用上了拳头。

蔡氏自知理亏,不敢争辩,匆匆端着衣盆出外去浆洗衣物。

乡下井边长满了湿滑的苔藓,习惯了富人家里舒适生活的蔡氏一时疏忽,脚底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去。她的额头重重地撞在井台坚硬的边缘上,瞬间失去意识,倒在了井边,流了很多的血。

蔡氏死了,可任土根并不认为是他们自己造的孽,而是将所有的恨意都集中在了曾敬信身上。他没本事,不能将曾敬信怎么样,于是就把怨气发泄在了景山身上……

这些事情,是任土根在公堂上招认的。他知道自己这次难逃一死,索性全讲了实话。

任土根承认任之远是个非常孝顺的好孩子,但不后悔,说是让曾敬信遭报应了。

听到这里,县令长叹了一口气,“这跟曾举人有何关系?是你的仇富心在作祟,最后害了两家的孩子啊。”



任之远的身世,在坊间传得沸反盈天。认识他的人都感到惋惜,有着那么好的家世,却被坏人所害。在任家做牛做马,过了多年苦难的日子。如今福气到了,却是下落不明。

常庆自然也听说了任之远的事,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心办了场“错事”。原来曾敬信出动官差找之远,不是要抓人,而是为了找回亲生儿子。

他本来想立即去曾家,告知之远的下落。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曾家不是有个很坏的少爷吗?之远那么善良的人,万一回家了,又被曾元害了怎么办?

考虑再三后,常庆决定按兵不动,默默地观察。

两年时间过去,曾家没能等来有关任之远的半点消息。

曾敬信觉得非常奇怪,曾家在全国多地有商号,他已让人在各地重金悬赏找人,就连偏远小地方也不放过。为何任之远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怎么都找不到呢?

心中有了一个不好的想法,难道……儿子他出事了?高僧预测的那个大劫没能躲过去?

有这想法的不仅是他,曾老太太也是这么想的。

老太太成日思念孙子,身体每况愈下。半年后,终于撑不住,油尽灯枯。

走的时候很不甘心,眼睛都没有闭上。明明已经有了孙子的消息,为何还是见不到他的人?老天弄人啊!



曾家在外的兄弟回来奔丧,料理完老太太的事情。谈起景山,皆感到不解。

曾家老二说:“花费巨大的人力财力,按常理,应该能找到人的。可为何这么久都没有音讯?难道……他真不在了?”

曾敬信不愿意听到这种话,强硬地表示,“只要没有听到坏消息,我活着一天,就会寻找景山一天。”

老大曾敬良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开口说道:“我总觉得此事蹊跷,一定还有什么地方没有理清。你再把景山的事情前前后后仔细跟我讲,不要有一丁点遗漏。”

“好……”曾敬信仔细想过后,缓缓地说了起来。

这些事情,他其实已经在书信里对几位兄长说过,但还是愿意再讲。大家一起帮着梳理,说不定事情就会有眉目。

果然,曾敬良听到任之远进府城告状时,竖起食指制止曾敬信再讲下去,“刘成德是什么人?”

曾敬信回答:“是酒馆的账房先生。此人无儿无女,对景山很好。景山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所以才会想去府衙为他告状……”

曾敬良皱起眉头,“这个地方不对,你再找人仔细去查刘成德的过往。”

曾敬信不敢耽搁,让曾新雷亲自跑一趟。

等待期间,他问兄长:“你为何会觉得刘成德有问题?”

曾敬良摇头,不肯讲,“等查清,印证了我的猜想再说。”

几个兄弟中,大哥是最为心思缜密之人,他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曾敬信好似隐隐看到了点希望。心情渐渐变得焦灼,从未感觉到等待竟会如此令人难以忍受。



半天过去,曾新雷匆匆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大门口。

曾敬信急忙迎了上去,“怎样?可查到了什么不同?”

曾新雷抹了把汗,回道:“刘成德不是当地人,很多人并不知道他的过往。我再三问东家,他才想起,说是好像以前打过仗,就因为这,老婆带着孩子跑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慢慢踱步过来的曾敬良听到,点头说道:“这就对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点消息都没有,那就是被人有意隐瞒了。”

曾家老二很是不解,“我们四兄弟也是有些能力的人,谁这么明显地作对,故意将人隐瞒起来?”

曾敬良反问他:“如果是景山自己呢?”

曾家老二不相信,“景山为何要这么做?”

曾敬良笑了笑,“因为曾家处事不公。”

曾家老二和老三都看向曾敬信,不吭声了。

意有所指的话,曾敬信哪里会听不懂,苦笑道:“曾元打人是不好,我们把他保下来也的确不对。但刘成德的死,真的是突发性的心悸,这事做不了假,跟曾元没有关系。”

曾敬良慢悠悠地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理解你的为难。我只能讲,曾元不处理,景山永远都不可能回来曾家。因为,他不会认曾家的人。”

曾敬信有些烦躁,“曾元雇凶杀他时,并不晓得他是景山,纯属单单地想阻止他去告状。这点,我是相信曾元的。”

曾家老二冷笑,揶揄他:“若是我家儿,单单是想杀人这点,我就已经容不下他了,四弟的性子还真是好啊。”

“……”曾敬信想辩解,张了张嘴,又无力地闭上。

曾家老三看着他,微微叹了口气,“老四,你是真没弄懂大哥的意思啊,景山很有可能躲在军营中。他这事,不是一个人在隐瞒,是很多人都在帮忙隐瞒,人们对我们曾家处事不公感到很不满。”

面对曾敬信一脸的不解,他继续说道:“刘成德是个老兵,不管是何种原因,在外人看来,他就是死在了曾元手底下。”

“同为军营里的兵,深知自己处境的不易,最是感同身受。只要景山不想认曾家,他们就不会为了悬赏出卖他,更不可能对不起刘成德,那可是要遭其他人唾弃的。”

“说起来,我对这未曾谋面的侄儿很感兴趣,是个有血性的铮铮男儿,比你那个养子好上太多了……”

见话扯远了,曾敬良立即打断,对曾敬信说道:“老四,虽然你认为已经把曾元关在家里作为惩罚了,但这能跟关在官狱中一样吗?你也是个知书明理的人,不可能不清楚这点吧。”

“我知道,把曾元养了十多年不容易,你狠不下心来。而且,当初也是母亲要你这么做的。但现在母亲已经过世,你不忍心把人送去见官,我来替你做。曾家的香火,我更希望是有品德的人去延续。”

曾敬信沉默良久,开口道:“儿子没教好,被宠坏了,是我的错。我亲自送他去见官。”

曾敬良点头:“判决后,你请官府多贴几张告示书。景山没人从中牵线搭桥,他进不了军营。这个牵线的人戒心重,但也真心对景山好。接下来,就等他告知景山的下落了。”

曾敬信没说话,想了想,转身向后院的厢房走去,脚步沉稳。

他把曾元送去了府衙,请知府秉公处理。无论结果如何,曾家绝不插手。



曾元不理解父亲的做法,骂他冷血,找到了亲生儿子,就不要养子了。

曾敬信淡淡地回应道:“做错了事,就要受到惩罚。不仅是你,我也一样。”

知府重新审理了曾元打死刘成德一案,他认为刘成德虽说是死于突发性心悸,但如果没有遭到殴打,就不至于发病。曾元属于间接杀人,罪不可恕。

判处曾元斩首,秋后执行。投入大牢前,戴上木枷游街示众,以儆效尤,杜绝以后再有此类事情发生。

这桩案件隔了两年多,终于有了结果。曾元游街时,围观的百姓纷纷拍手叫好。更有人站出来,痛诉曾元过去欺男霸女的恶行。

曾夫人是被曾敬信强行拖出来看的,“你自己来瞧,听听别人说什么,孩子都被你教成什么样了。此前只要我对他说话稍微重一点,你就把母亲请出来训我,不让我插手管教。你以为宠爱是对他好,实则是在害他啊。”

曾夫人痛哭流涕:“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景山被保护得那么周全,还是被人弄丢了。我想着元儿我自己来照看,总不会再出岔子,谁能想到这个孩子表面上听话,背地里却阳奉阴违,打着曾家名号,做了这么多坏事!”

常庆是过了几天才知晓这些事的,他特意跑去看了告示,才放下心来。

没去曾家亲自告知,而是写了一封信,花钱雇了个小叫花子送去门房。两年多来,任之远换到哪个营地去了,常庆也不知。只能说个大概,让曾家的人自己去找好了。



即便如此,这封信也让曾敬信好一阵兴奋。他当即收拾行装,带上曾新雷,顺着线索一路这么找过来,也终于让他找到了。

看着面容如画清秀,朝思暮想的儿子,曾敬信非常激动。忍不住用手抚摸他的面庞,浓而弯的眉毛,直挺的鼻梁,俊朗的轮廓。

任之远很不习惯,咳了一声,把脸转开。

他神情中的生疏感太明显了,曾敬信回过神,含泪笑道:“只要我儿安然无事就好。”

曾新雷也是眼眶濡湿,快二十年了,他很清楚曾家为了寻找这个孩子花费了多少精力。

从怀里掏出一卷纸,塞进任之远手中:“老爷已经大义灭亲了。少爷,您回家去吧。”

这是官府对曾元的判决书,任之远打开看了看,表情很淡漠。

如曾信良所料,他确实早已知道自己是曾家的血脉。如果报不了刘成德的仇,他宁愿一辈子都不认亲生父母。

半晌过后,任之远深深吸了一口气,“边境起了战事,我只愿山河无恙,别无他想。”

其实吧,此前心里一直想着报仇,可现在曾元已经被判斩首,生活一下子没有了目标,他再次感到了茫然。

曾敬信理解他的心情,没有强迫他。陪在儿子身边,跟他讲幼年的事,以及曾家的种种。

边境确实是起了战事,两天后,曾敬信不能再待下去,必须要离开。

临走前,他对任之远说:“儿啊,无论你以前经历了多少艰难,但请相信,凛冬散尽,星河长明。”

看着他两鬓的斑白,任之远缓缓点了点头,主动伸手拥抱了他。抱得很紧,是对过去的释怀,也是对父亲的深情。

天空中,无数的碎琼乱玉飘舞着,茫茫得让曾敬信迷了眼……



任之远正式改名为曾景山,过了三年,他以优越的才能,经过考核,被任命为正五品的指挥使。

年末时,他回了一趟曾家,陪父母过年。

这是自他被抱走后,曾夫人第一次见到他,当场便哭晕了过去。现场气氛悲喜交加,曾家上下,无一人不抹着眼泪。

三个伯伯提前知道他要回家,纷纷从外地赶了回来。

曾景山很忙,祭祖,到各家认亲,每天都马不停蹄。

即便如此,曾夫人还要见缝插针,让他相看各家适龄女子。

如今的景山是个香饽饽,年纪轻轻官职就不错,大有前途,而且长相还很好看,谁家女子看到了不喜欢呢?

伍都指挥使和曾敬良私下交情很好,他看中了景山的才能,欲将女儿锦茹嫁给他。

伍锦菇不仅有才情,人也长得好看。她偷偷躲在屏风后相看景山,被景山无意发现,只觉得眼前一亮。

这么可人的女子,他是第一次见到。说不动心,那是骗人的。

看着他嘴角弯起的笑意,曾夫人很高兴,只要儿子满意那就好。而且,都指挥使是正二品官员,对景山的前途也会很有帮助。



过了两天,景山备了礼物去看望常庆。

在他家吃过晚饭才出来,天色尚早,街边好多摊贩还未收摊。

景山不急着回家,从马车上下来,打算走走看看。

一个衣着破旧,大约六岁的男孩站在一个写字摊前,不断指着纸上的字问摊主。

摊主正在写字,有些不耐烦,几次挥手让他走开。男孩就像没听见,又指着下一个字问人家。

景山觉得好笑,想起了幼年时的自己。从身上拿了锭银子,准备让小厮送给去。

这时,有个衣着同样破旧,灰头土脸的女人过来牵男孩走。

男孩很高兴地晃着她的手,“娘,我今天认识了六个字。”

女人笑容满面,用另一只手对他打手势。

看着这一幕,景山惊呆了。

这女人……居然是程芸。

他迅速大跨步走到母子俩跟前。

刚要开口说话,就见男孩跳到程芸面前,张开双臂护住她,很警惕地盯着景山,“你想做什么,我跟你讲啊,不许欺负我们。”

景山对他温和地笑了笑,“你们经常被人欺负吗?你爹去哪里了?”

男孩面带怒色,“死了,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景山嘴角抽了抽,目光移向程芸。

显然程芸也认出了他,神情很尴尬,把男孩拉过来,打手势告诉他,“这不是坏人。”

“好吧。”男孩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

景山轻轻叹了口气,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是你爹,没死,还活着呢。”

“……”男孩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抬脸看向程芸,想求证这话的真实性。

程芸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男孩高兴起来,伸出脏乎乎的手去摸景山的脸,“你怎么才来呢?是不要我和娘了吗?”

景山抓住他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我从来没有不要你和你娘,是你娘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哦,这倒是。”男孩放下心来,顶认真地说,“娘确实带着我东躲西藏的,难怪你找不着,不怪你。”

景山被他逗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程学渊。”

“好名字,以后姓曾。”

伸手把他抱起来,“跟我回家。”

景山很自然地牵起程芸的手,往马车走去。

程芸侧望着他高大的身影,试图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然而,她的手被紧紧攥住,怎么也抽不动。



曾家的人,看着景山带一大一小两个乞丐回来,全都呆傻住了。

景山不介意,像个没事人,把程学渊放下,对曾敬信说:“爹,您的孙子。”

曾敬信立即反应过来,“好,好。”

他当然知道景山曾经成过亲的事,也试图找过程芸,但没有找着。

眼前的男孩瘦小的身躯像根豆芽菜,在重演儿子幼年时的生活。曾敬信一阵心酸,让人赶紧准备衣物,他要亲自帮孙子洗澡。

曾夫人反应慢了几拍,看着程芸,问景山:“儿啊,娘带……她去沐浴更衣?”

景山拒绝,“不,我自己来。”

随即,几乎用拖的方式把程芸带走。

看着他们的背影,一屋的人表情凌乱……

景山当然不会是帮程芸洗澡,多年军营生活的历练,让他对程芸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把她拖进房间,关上门,问道:“说吧,你到底是谁?”

程芸抚摸着被攥疼的手腕,不吭声。

景山笑了笑,“你根本不是聋哑人。我是你丈夫,不用害怕。我不会害你,只会帮你。”

程芸垂眸,迟疑再三,最后鼓起勇气说出自己的身世。

程芸,原名赵云柔,赵家是开织绣庄的,做出的织锦刺绣都很好,在江南能排得上名号。特别是染色工艺,调出的色彩鲜艳,别人仿都仿不去。

但却因此遭受了有心人的觊觎,那户人家姓张,与官匪都有勾结。让土匪去赵家偷染色配方,被发现后,土匪顿生杀心。挥刀砍向赵家人,不论妇孺,最后放火烧宅。



赵云柔和管家程老爹逃出,怀疑是张家所为,去官府告他。

去了后,才知张家早已勾结了官府,赵云柔还差点被狗官奸污。

幸得程老爹发现不对劲,闯进屋,用棍子打晕了狗官,救出赵云柔。

两人逃出江南,四处漂泊。

在路上曾遇到过熟人,熟人告诉他们,赵家的案子被定为自家人内讧所致,张家和官府还在追捕赵云柔。

所以赵云柔非但不敢回江南,还把自己装成聋哑人,每天扮得灰头土脸的。

赵云柔作为赵家长女,染色的配方早就纹在她身子背后。用的是密语,只要是赵家核心人员,一定看得懂,外人得到无用。

因为此事隐秘,所以当年身上生了脓疮,也不敢让景山帮忙擦药。

景山离开后,她怕被人找到,只能继续东躲西藏。

怀了学渊后,处境更为艰难。幸得上苍保佑,在生育时,遇上了一个善心的婆婆,收留了她一段日子。

孩子满月后,不好在别人家里久留,就又出来了。

听完这些,景山眼眶红了。没有想到,她居然比自己活得还艰难。

握紧她的手,温言安慰:“若在以前,我们没有办法解决赵家这个问题。但现在不同,我认为我能解决,不要害怕,都交给我。”

他的神情很认真,赵云柔看着看着,突然有种这人一定能为她遮风挡雨的感觉。



正厅,曾家一群人围着已经洗干净穿上新衣服的程学渊,你一句我一句地问个不停。

这孩子不仅长得非常漂亮,说话还很逗,令人忍不住地喜欢。

曾敬信夫妇感觉跟做梦一样,亲生儿子回到身边了,还有了孙子。高兴之余,不免遗憾,没能见到他们幼年时的情景,没能陪着他们一起长大。

这时,景山牵着恢复本来面貌的赵云柔走了过来。

听到动静,众人纷纷抬头。

尽管赵云柔依然穿着那件破旧的衣裳,但她绝美的容颜,如海棠春色,扑面而来,动人心魄。

顿时,整个房间鸦雀无声。

景山清了清嗓子,请父亲和伯伯们去一旁僻静处谈话。

他将赵云柔的遭遇详细讲述了一遍,最后表示,为了彻底解决这个问题,自己打算带人去剿匪。

曾敬信瞟了瞟自己的几个兄长,对儿子说道:“你小的时候,父亲没有保护好你,还因为我……让你遭了难。现今,无论你想做什么,父亲都会站在你这一边。”

话里的意思,曾敬良听得懂,带着些许无奈跟景山说:“我会想办法为你调兵,扫尾。”

曾家二伯笑道:“整个曾家的人,都供你调遣。”

“不用,我自己有办法。”景山拒绝得干脆。

半个月后,江南一股顽固的匪徒被一位刚刚升任五品的指挥使和他的几名随从轻松剿灭。

要知道,之前官府曾多次出动上千兵力,却始终未能彻底清除这股顽匪。

被抓的匪徒送去了巡抚那儿,经过审讯时得知,这股顽匪之所以屡次无法被剿灭,是因为他们与当地官府暗中勾结,同时还有一位张姓奸商从中协助。

真相大白,赵家的事情顺便也被得到了解决。

而新晋指挥使,以雷霆手段解决长期困扰地方问题的能力,引起了兵部尚书的注意。

有意了解了一番,颇为欣赏。于是问赵总兵要人,把景山留在了京城。

儿子终于不用去边境了,曾夫人很高兴。只是伍家那儿,她始终不好交代。



伍锦茹喜欢景山,伍夫人也觉得这个年轻人很好。她跟曾夫人提议,让景山娶锦茹为妻,把赵云柔降为妾,反正他们那会儿成亲就跟儿戏一般,根本不是明媒正娶。

曾夫人把伍夫人的意思跟景山说了,景山没有同意。

他说:“我幼年时,就没有与亲生母亲在一起生活。难道我的儿子也要是这种命运吗?”

曾夫人哑口无言,把话转给了伍夫人。

伍夫人还是不愿意接受,直接找到赵云柔劝说,“你给不了景山任何东西,只会拖累他。”

赵云柔不愿意做妾,但同意离开此地。

她跟景山说:“既然你帮我报了仇,就是大恩。至于我这个人,真的不需要你负责,我想回江南去,重振赵家。”

家中这种混乱的局面,让景山觉得比打仗还要累些。

他索性去找伍锦茹相谈,把自己的过往如实告之。

坦言道:“见到伍小姐的第一面,我确实心动了,但那时我以为妻子不在了。既然已经找到了她,我如何能纳新人弃旧人呢?若为了前途做如此小人,必定也会成为你心中唾弃之人。”

“伍小姐你很好,非常好。但是,我妻子很无辜,我不愿意我的儿子像当年我那般,过得艰辛。所以,还请你劝伍夫人将执着放下。”

景山的毅然决然,让伍锦茹不好再继续下去,遂点头答应回去劝说母亲。



选了一个合适时机,景山为妻子补办了一个热闹的婚礼,把该办的手续都补齐了。

以后的日子,就如高僧预测那样,顺遂太平。

人们敬佩他的人品,有君子之风,都喜欢与他往来结交。

坊间有人拿他与曾元相比较,说曾元拿了一副好牌,却把牌打得稀烂;曾景山拿到的是副烂牌,却张张打出最高水平。

曾景山恰好路过,听到此话,用折扇一下一下敲击手心,说道:“你们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众人齐声问道:“为什么?”

曾景山颇为神秘地说道:“因为……我拿到了上上签。”

众人好奇,追问:“何为上上签?”

这时的阳光格外明亮,他的身影逆着光,仿佛被一层柔和的金色光辉所包围。

“所谓上上签,便是——爱自己,无昧、无畏、无谓。”

说完,曾景山朗声大笑,转身离去……

(此文由笑笑的麦子原创,未经允许,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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