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卢晓旭
在秦岭东南麓,商洛山的轮廓线蜿蜒起伏,像一条沉睡许久、即将苏醒的巨龙。这里的春天,不是悄无声息地来,而是从一根鞭梢的脆响中,被唤醒,抖落一身冬寒,向着暖煦的日光舒展开来。
立春那天,天色还未完全从青灰的夜幕中挣脱,山洼被一层薄纱似的雾气温柔包裹。我总是在鸡叫头遍时就醒来,屋内还弥漫着夜晚残留的寒意,我裹紧被子,竖起耳朵,像等待一场盛大仪式开场般,盼着村头第一声牛鞭响。那声音,是春之乐章的前奏,能瞬间点燃我心底对新一年的热切期待。
父亲起身时,动作很轻,生怕惊扰了仍在沉睡的家人。他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却暖得像春日暖阳的老棉袄,顺手从门后摸出那根柳木鞭杆。鞭杆上缠着的红布条,在昏暗光线里若隐若现,像是积攒了一冬的炽热。父亲拉开门,晨风裹挟着丝丝凉意扑来,他稳稳地站在门口,手中鞭杆一挥,鞭梢在空中利落地打了个旋儿,紧接着,一声清脆的“啪!”响彻村子。这声响惊飞了枝头休憩的麻雀,它们叽叽喳喳,扇动着翅膀,像是在传递春的消息。整个西照川的屋檐像是被这声唤醒,抖落一夜凝结的霜花,细碎的冰晶在微光里闪烁,仿佛是岁月留下的斑驳印记。
“春倌儿来喽!”悠长的吆喝声从巷子深处飘来,带着一种古朴的韵律。这声音一响起,家家户户的门便纷纷打开,像是迎接一位久违的老友。春倌裹着靛蓝布衫,布衫的颜色和商洛山的天空一样深沉,腰间别着桃木削成的春牛,那小巧的春牛,承载着农人们对丰收的祈愿。他挨家挨户送春帖,春帖上印着一年的节气,那是时间的密码,也是农人们生活的指南。母亲早已备好半升糯米,用红纸包得方方正正,那红纸的红,像极了春日里盛开的桃花。她接过春倌递来的节气图,小心翼翼地展开,松烟墨香瞬间弥漫开来,那是传统的味道,也是家的味道。春倌刚走,堂婶就抱着笸箩匆匆赶来。笸箩里,红布头缝的春鸡憨态可掬,绿豆点缀的眼睛炯炯有神。堂婶把春鸡别在我和妹妹的棉袄领口,笑着说:“春鸡能啄尽百病,保佑你们一整年都平平安安。”可我和妹妹心里都清楚,这春鸡恐怕更爱新炒的南瓜子,那香脆的南瓜子,是童年里最解馋的零食。
灶屋里,水汽蒸腾,母亲佝着腰,在灶台前忙碌着。她面前是揉了一整夜的荞麦面团,在她手中,面团渐渐变成了蝉翼般的薄饼。案板边,粗陶碗里的韭菜末泛着翡翠般的光泽,那是春天独有的鲜嫩;腌了一冬的腊肉切成透亮薄片,纹理间藏着岁月的醇厚;刚从地窖掏出的胡萝卜丝,橘红橘红地堆成小山,像是春天里燃烧的火焰。春饼在铁鏊上滋滋作响,鼓起金黄的泡,那是生活的希望在膨胀。咬一口裹满馅料的春饼,泥土解冻的清香瞬间在口中散开,那是大地的馈赠,也是家的温暖。
日头爬上东岭,晒谷场热闹得像一口沸腾的锅。八仙桌拼成的长案上,泥塑的春牛披红挂彩,威风凛凛。它的眼珠子是两粒乌亮的野花椒籽,透着灵动与生机。老支书敲响铜锣,那铜锣声清脆响亮,在山谷间回荡。汉子们齐声吼着“打春啰——”,声音雄浑有力,像是要把整个冬天的沉闷都驱散。柳条编的春鞭在空中挥舞,织成密密的网,抽打在春牛身上。牛身上的红绸应声而落,碎成纷纷扬扬的桃花雨。孩子们追着飘舞的红布条疯跑,笑声回荡在晒谷场上空,惊得觅食的麻雀扑棱棱掠过泛青的麦田。那片麦田,是春天的希望田野,孕育着新一年的丰收。
后晌,学堂散了课,我们却要端坐在祠堂里描红。祠堂里弥漫着一股陈旧却庄重的气息,先生握着戒尺,在廊下来回踱步,青砖地上投下他长长的影子。“春字要写得像柳条抽芽,一竖带出三分柔......”先生的声音在祠堂里回荡,像古老的钟声,带着岁月的沉淀。松烟墨在宣纸上晕开,散发出淡淡的墨香。可我总是忍不住偷眼觑窗外的光景:燕子在檐角忙碌地衔泥筑巢,它们是春天的使者;邻家婶子挎着竹篮去溪边掐水芹菜,那水芹菜是春天餐桌上的清新滋味;对岸的桃树枝桠泛起淡淡的胭脂色,仿佛是少女羞涩的红晕,预示着一场盛大的花事即将开场。
暮色四合,天边被染成橙红色,像一幅绚丽的油画。父亲会带着我去水井上山泉眼“接春水”。冰碴子在水面打着旋儿,在夕阳余晖下闪烁着光芒。父亲粗糙的手掌掬起一捧凛冽的泉水,那泉水清澈见底,透着丝丝凉意。他轻轻拍在我额头上,嘴里念叨着:“春水洗面,心眼清明。”这话年年说,可那年我分明看见他的手在抖。后来我才明白,开春后他身体抱恙,再也无法上山砍柴。那捧沁凉的泉水,带着父亲的爱与无奈,成了我记忆里最滚烫的春信,温暖着我的心房,也让我第一次体会到生活的无常。
如今,我站在都市的阳台上,看着电子屏闪烁的节气提示,心中却总恍惚听见鞭梢掠过长空的脆响。那声音,穿越了时空的隧道,在我耳边回响。楼下的玉兰不管不顾地开着,花瓣洁白如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可在我心中,再没有哪朵花,比得上晒谷场上纷飞的红绸碎片,那是春天最热烈的色彩;再没有哪阵风,能送来龙山脚下初醒的泥土芬芳,那是家乡独有的气息。春饼在电饼铛里温吞地蜷着,失去了在铁鏊上的那份活力与香气。咬下去,却再尝不出那口裹着山岚的鲜甜,那是童年的味道,是家的味道,也是人与自然紧密相连的味道。
去年五一回乡,我走进老屋,在门框上摸到半截褪色的红布条,那是岁月的痕迹,也是童年的记忆。三十年前的春鸡早不知去向,唯有木格窗棂间漏下的光影,还保持着童年时的角度。山溪依然在卵石间叮咚作响,那清脆的流水声,仿佛是大自然演奏的美妙乐章。只是再没人会去接那捧刺骨的春水,城里回来的孩子,连裤脚沾了泥都要大呼小叫。他们再也体会不到我们当年对春天的那份期待与热爱,那份与大自然亲密接触的快乐。
那些消失的立春习俗,是一代代人写给大地的情书。当最后一个会打春鞭的老人离去,当春倌的吆喝散入山风,我们失去的何止是几个仪式?分明是血脉里与节气共振的密码,是泥土深处萌动的生命节律。这些习俗,承载着我们的文化传承,是我们与大自然紧密相连的纽带。
商洛山的春天依然会来,它会带着新的生机与活力,唤醒沉睡的山川。可没有鞭梢惊破晨雾的立春,终究少了些让人心头颤动的锋芒。就像一壶新茶失了头道水,再怎么续,也沏不出那口直冲天灵盖的凛冽鲜活了。那些美好的记忆,只能永远留在我们的心中,成为我们心中最珍贵的宝藏,提醒着我们,不要忘记来时的路,不要忘记与自然共生的智慧。(原创作品,如转载请注明出处)
【作者简介】卢晓旭,笔名凤城白杨、大漠白杨、晓旭,男,籍贯陕西,现定居于宁夏银川市,大学学历,党员;1992年入伍,历任战士、学员、司务长、中队长、参谋、新闻干事、秘书、主任等职,2010年转业到地方部门;现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宁夏作协会员、陕西省青年文学学会会员,曾于《解放军报》《人民武警报》《中国税务报》《宁夏日报》《三秦都市报》《兰州晚报》《新消息报》《武警后勤》《中国税务》《延河》《回乡文苑》等报刊发表作品160多万字,其中多篇作品获得省、全国性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