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妈是不是疯了？十万块钱都不要，还说什么不卖房子？”堂舅的话砸得我心里直发慌，抬头看了眼母亲，她低头坐在门槛上，手里慢悠悠地拨弄着瓜子，像是没听见。
那是1989年的夏天，太阳毒得很，院子里的老槐树影子都被晒得干瘪，蝉在树上嘶哑地叫。堂舅站在槐树下，手里的烟抽了一半，烟灰掉在地上，他也顾不上弹。
“嫂子，这房子你又不住，荒着干啥？你看我家俩孩子都大了，村里现在地紧张得很，这宅子给我家刚刚好。钱我们不会少给你，十万块，这可是良心价！”堂舅声音不小，院子里的鸡都被吓得扑棱棱飞到了墙头。
母亲抬起头，瞥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得像是说今天的饭该多放点盐：“我说了，不卖。”
堂舅气得直跺脚，伸手把烟头狠狠摁进地上的土里，声音拔高了几分：“嫂子，你咋就这么死心眼？房子留着有啥用？你又不住，荒着还不如拿钱换点实在的！”
母亲没再说话，转身进了屋，留下一句：“堂哥，房子的事儿别再提了，我说了不卖，就是不卖。”
我站在堂屋的门口，偷偷瞅着堂舅的脸，他气得脸红脖子粗，嘴里嘟囔着什么，最后甩了甩手，“行，嫂子，咱们走着瞧！”说完，他头也不回地骑上自行车，车轮碾过院子里的土，扬起一阵小灰。
那时候我心里直犯嘀咕。十万块钱啊，够买多少米面油，够我家换个新房子，甚至还能送我去镇上的学校读书。可母亲却硬是咬死了不卖。我想不通，就去问她。
“妈，你真不卖啊？这可是十万块钱呢！”
母亲正在缝一件破棉袄，针线在她手上起起落落，听了我的话，她停下手里的活，看着我说：“你个小孩子懂什么。这房子是你姥姥的，卖了就不是咱家的了。”
“可咱也不住啊，留着干啥？”我不死心。
母亲叹了口气，揉了揉我的头：“你以后就明白了。”
这话让我憋了一肚子气。母亲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从来不跟我说透。我那时候还小，只觉得她死心眼，后来才知道，她的死心眼里藏着她的坚持。
姥姥是个苦命人。她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年轻的时候拉扯着母亲和大姨过日子，熬得头发早早白了大半。姥爷身体不好，常年病着，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巴。母亲小时候没少吃苦，姥姥总说，母亲是她最倔的孩子，认准的事儿，谁也拉不回来。
姥姥临走前，拉着母亲的手，嘴里念叨着：“房子别卖，留着就是个念想。”
母亲点了头，说：“妈，你放心，只要我活着，这房子就是咱家的。”
那时候我不懂，以为这只是老人家的唠叨，可现在想想，那是姥姥一辈子的牵挂。
几天后，堂舅又来了。这次他带上了堂婶和两个堂哥，气势汹汹地进了门。
堂婶一进院子就开口了：“嫂子，这房子你真不卖？你看看你家现在住的地方，破破烂烂的，拿了钱换个新房子多好啊！再说了，咱们是一家人，卖给我们，总比给外人强吧！”
母亲坐在炕沿上，低头缝着衣服，头也不抬：“我说了，不卖。”
堂婶见劝不动，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嫂子，你可别不识好歹啊！房子荒着，村里人都说你这人死心眼，这么大一笔钱都不要！”
母亲这才抬起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房子是我妈的，就算荒着，也轮不到你们说三道四。”
堂婶气得直拍大腿，嘴里骂骂咧咧地出了院子。
堂舅一家走了，走得比上次还不痛快。
可这事儿并没有完。
没过几天，村里忽然传出消息，说堂舅找了村干部，打算把姥姥的房子买下来，还说母亲已经同意了。这话传到母亲耳朵里，她气得脸都白了。
“他这是欺负人！”母亲咬着牙，拎起门后的扫帚就往外走，我赶紧拦住她：“妈，你冷静点，咱们好好说！”
“冷静？”母亲一把甩开我的手，“他都骑到我头上了，还让我冷静？”
我跟在她后头，心里也直打鼓。
到了村委会，母亲一脚踹开门，直奔堂舅：“你什么意思？我啥时候说要卖房子了？”
堂舅支支吾吾地解释：“嫂子，这不都是一家人嘛，我想着你迟早得卖，还不如我先接手……”
母亲冷笑一声：“一家人？你一家人就能替我做主？房子是我妈的，谁都不能动！”
村干部看着气氛不对，赶紧打圆场：“这事儿还得嫂子做主，别人说啥也不算。”
堂舅低着头，嘴里嘟囔着什么，最后灰溜溜地走了。
从那以后，堂舅再也没提过买房子的事儿。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1991年。这一年，村里搞土地改革，村干部找到母亲，说姥姥的房子如果再不住人，就要收回村里重新分配。
母亲听了，坐在院子里抽了一夜的烟，第二天一早，就带着我去了堂舅家。
堂舅见我们进门，有些意外：“嫂子，你咋来了？”
母亲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放在桌上：“房子给你住，但不能卖。这是我妈的房子，你住着就行，逢年过节记得上坟。”
堂舅愣了半天，最后点了点头。
从那以后，姥姥的房子里有了人气。堂舅一家搬进去住，把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每年清明和中元节，他们都会带着香火去给姥姥上坟。
后来，堂舅的两个儿子都成了家，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我们家也攒钱搬进了镇上的新楼房。每次回村，堂舅一家都会热情招待我们，母亲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有一次清明节，我跟母亲去上坟，看到坟头新添了几束野花。母亲站在坟前，轻轻叹了口气：“房子没卖，路也没断。这才是对得起你姥姥。”
我看着母亲的背影，心里忽然明白了她的坚持。
只要房子还在，娘家就还在，人心就不会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