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正是大吃猪肉的时候。不过,有关猪的事,我已经琢磨了一整年。

前几天,我用顺丰给Michael邮寄了一只猪头。Michael是个厨师。他不是中国人,但做中国菜,在上海开了一家小型中餐馆。以前在香港工作时,他学得了一手烧制叉烧和乳猪的绝技。今年春天,我到湛江乡间的一家养猪场参观,他们用一瓮埋在地下的大瓦缸烧制猪肉。我叫上了Michael,我知道,他会懂得欣赏这种由养及食的过程。


沈恺伟家中的灶神(图源Instagram @stcavish)

送给Michael的猪头产自田轶昊家。最近,田轶昊刚宰了一头猪,卖掉所有部位,但留下了猪头。猪头是种完美的食材,肉质多样,口感丰富,也是制作中式或法式肉冻的好材料。我把这个猪头买下来,请田轶昊从湖南快递到Michael在上海的餐厅,作为我送他的春节礼物——一只硕大的,剃干净毛的完整猪头。我也很想给自己买一只,可惜我家的厨房太小,而且我也没有那么大的锅。


上海虹山综合商场(图源小红书 @阿段)

不久前,应朋友之邀,田轶昊结束在福建的务农生活,搬到了湖南。他住在邵阳郊外,养殖出自湖南的纯种宁乡猪。宁乡猪黑白相间,脖子上有一圈灰色环纹,肚皮是白的,它们的血统历史可以上溯至唐代。在田轶昊的养猪场,猪平时在竹林间溜达觅食,然后按时回家吃正餐。有一回,他发来一段视频,在晚餐铃声的召唤下,他的猪群从竹林中向他奔来。

今年夏天,田轶昊在网上找到我,给我寄了一公斤新鲜猪肉,有90%都是脂肪。这正是我喜欢的那种猪肉,肥厚,香浓。因此,当他在初冬宰了一头猪时,我买了一些,把其中的一半送给了我的中国厨师朋友肖。肖赞不绝口,开始打听能否直接买一头小猪崽,自己养到下个春节。


送给Michael的猪头

Chris以前在上海做外科医生,后来他离开医院,成了厨师。几年前,他对熊猫猪有了兴趣。当时,他正在一家法餐厅工作,四处寻找更好的猪肉。为此,他去拜访了浙江金华的一家养猪场和一家屠宰场,找到了熊猫猪。

熊猫猪又叫两头乌,是金华的名种。除了名声在外的金华火腿,最近,熊猫猪的鲜肉也变得广受欢迎。在杭州,有家餐厅专门供应熊猫猪肉菜肴,从早餐包子到猪肉火锅。


Chris的腌肉风干柜

如今,Chris在家中用金华猪制作中、法、意式腌肉。前两天,他寄给我一个包裹,里面有两条腊肉、一根腊肠。我把它们放在米饭上蒸熟,就着切碎的葱粒吃掉。

最近这段时间,每次准备宰猪或有多出来的猪头时,田轶昊都会给我发来消息问候。Chris和我会讨论腌制猪五花时用盐的比例。而Michael告诉我,猪头还没做,还在冷冻着。他说,春节后再说。

这些人,都是我通过猪肉结交到的朋友。


猪油是制作酥皮点心和米饭的不二之选。不像黄油,猪油中几乎没有水分,它的脂肪晶体在显微镜下也更大。用猪油做的面团柔软酥松,堪称完美。

但对我来说,除了烹饪,猪油别有用途——我用它测试朋友的品味和生活态度。


准备送给朋友的猪油测试

田轶昊最近寄了大约两公斤前腿肉给我。我发现新疆的西尔丹辣椒非常适合用来做墨西哥菜,于是用番茄、牛至、孜然、大蒜和西尔丹辣椒炖了这块猪腿肉。等肉质煨到酥烂,我用双手把瘦肉撕成一缕缕软嫩的长条,结果还余下一公斤多的纯脂肪。

即便对我来说,这也有点多到吃不完了,但我也舍不得把它们扔掉——田轶昊给我发过这头猪还活着时的照片,我跟它之间因此产生了某种私人的关联。热乎弹润的油脂放凉后,我把它们切成骰子大小的方块,然后把炖好的猪肉分装进几个塑料餐盒,再把油脂块扔进去铺在顶上。猪油看起来就像漂在热巧克力上的棉花糖。



《饮食男女》(1994)

第二天,我给两位朋友分送了这道墨西哥风味炖肉。

Mark五十多岁,在上海开了一家很受欢迎的西餐厅。以前,他在一家公司做会计,现在则把头发染得五颜六色,听老派朋克摇滚。尽管Mark不是厨师,他却拥有好过大多数烹饪专家的品味。鼻子是他的天赋所在,他能清晰地嗅出一杯葡萄酒中各种细节的风味。


沈恺伟做的金华猪红烧肉(图源Instagram @stcavish)

Sheila是位出色的家庭厨师。她在北京出生,海外长大,现在在上海经营自己的小家庭。临近圣诞时,Sheila给我分享了一份食谱,用煎培根剩的油烤甜饼干。我们俩都喜欢做吃的、聊吃的,但她丈夫对此兴趣不大,对他来说,食物是生存的基本,而非一种享乐。

猪油中蕴藏着最丰富的风味,每种动物的脂肪都是。然而今天,由于各种健康问题,它成了一项现代禁忌。工业化饲养的猪——也就是你在超市能买到的那些——被养得更瘦,油脂更少。


Mark和Sheila会不计卡路里地享用这些肥肉吗?我发起这么猛的挑战,其实是在试探他们的价值优先级:风味和健康,他们更看重哪个?面对生活,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还是杞人忧天?

这当然很荒谬——他们俩已然是我非常亲近的朋友,这并不会被猪油所改变——但猪油测试能告诉我更多关于朋友的事,告诉我他们的生活态度:你会听谁的?营养师还是你自己?


我曾经带一位从香港来的老太太逛过上海的菜市场。她看到菜摊上的生姜,个个硕大而肿胀,立马怨声说:“姜不该长成这样的,太大了,长得也太快了。”

从那以后,我开始留心人们对蔬菜的吐槽,“现在的菜早就没有菜味了”,许多人都对蔬菜的味道不满意,从荠菜到白萝卜,无一幸免。也许人们所言非虚,我也说不准,毕竟我90年代才开始学厨,直到2000年代初才搬来中国生活。我也从没亲手种过生姜或荠菜。于是今年,我问了问专业人士的看法。


新春的双辽路菜市场(图源小红书 @ming_piano)

我对上海的几位中餐厨师做了个调研,想知道在他们的职业生涯中,变化最大的食材是哪种。大家达成了共识:西红柿和猪肉。

我对西红柿好好研究了一番,结果发现我们那儿,美国,西红柿的风味在几十年前就被毁于对卖相和方便跨国运输的追求。之后,我去了趟上海最大的蔬菜批发市场,发现这里的西红柿全都来自同一个地方:内蒙古。这跟美国西红柿出的问题如出一辙。


批发市场的内蒙古西红柿

但没人会为了庆祝春节而对西红柿大开杀戒,所以,我们还是说回猪肉。在这方面,我发现,无论是桐庐那位给我端上一道八成肥红烧肉的餐馆老板,还是嘉兴一家养了一百万头猪的大公司,所有人都同意,猪肉跟以前不一样了。唯一的问题是,它变好了还是变差了?

桐庐的餐馆老板只认一位供货商,他家的猪全都能养足一年,好让油脂攒得更丰厚。在这位老板眼里,如今工业化饲养的猪大不如前。但对专产太湖黑猪杂交种,并且将猪肉的营养和健康价值精确到其中omega-3脂肪酸含量的大公司而言,很明显,有科学证据表明,现在的猪肉更好了。



嘉兴公司旗下的餐厅

至于我,一个既信仰猪油又相信科学的前厨师,我的感受是复杂的。

在桐庐,我吃掉了那盘肥肉块——换作Mark和Sheila,他们俩也会吃的,我很肯定——但老板跟我说,大部分食客都会吐槽肉太肥了。他们喜欢红烧肉的味道,但又不想吃肥肉,这事是无解的,老板说什么都不肯妥协。与此同时,在嘉兴那家公司旗下的餐厅,我吃到了我人生中数一数二的内脏,东坡肉的口感也很棒。他们两边说得都对。


《上海菜市场指南》

没错,随着农业、水产养殖和畜牧业的现代化、 标准化、工业化,中国的食材正在迅速改变。去年11月,我完成了一个为期三年的项目,《上海菜市场指南》。每周,我们都会去一次位于市中心的延庆路菜店,记录下当天在售的所有食材。结果发现,大部分农产品都已经变成了不限季节、全年供应的商品。无论何时,我们在上海吃着的都是卡车从2500公里外的云南运过来的葱。


菜市场本身也在改变。以延庆路菜店为例,所有的摊贩都从同一家批发市场进货,就是我去研究西红柿的那家,它同时也是上海许多超市的供货源。这些超市以低价售卖蔬菜吸引客流,然后通过消费者购买其他利润更高的产品盈利。所以,超市和菜市场的蔬菜,定价一样,来源一样,区别只在于包装。这还不算完,菜市场里的品类也远没有买菜软件上丰富,后者有发达的物流网做支持。


广元路福袋灯街(图源小红书 @虎牙君)

现在,如果有谁让我带他逛菜市场,我可能会直接掏出手机,点开App。我刚查了我附近的盒马,今天有四种不同的生姜在售,其中包括一种生长缓慢的野生小黄姜,我敢说那位香港老太太一定会喜欢。

一切都已改变。


很多变化是好的,也有很多是坏的,大部分都取决于你的视角。

我们真正在意的并不是我们的猪够不够肥,有没有被养足一整年才送上肉摊。也不是说菜市场本身有多么好,尤其是那些空有形制,实际上活力尽失的僵尸菜市场。它们跟超市没什么不同,相比买菜软件也毫无优势。

问题的本质是怀旧。


豫园新年灯会(图源小红书 @JohnWoo)

我们怀念猪尚未被卷入永不停歇的肉类供应系统的日子,那时,它们可以活够一整年,也没人指望它们高效生产omega-3。而对菜市场,我们也有滤镜:曾几何时,它扮演着整个社区的交流中心,我们在这与摊贩熟识,跟邻居聊天。

但现实是,没人愿意等到过年才吃上猪肉,大多数人也不想吃肥的。线上购物已经这么方便,我们也并不是真的想去菜市场——全国的菜市场都在大量倒闭,那些还没倒闭的则挣扎着尝试把自己包装得更当下、更合时宜,这说明了一切——细看这些市场,就会发现它们不过是食品工业体系的一个门脸。再说,谁会在菜市场交朋友呢?



《上海菜市场指南》调研(图源Instagram @stcavish)

我们抱怨风味变了,不是因为猪肉在变,而是因为社会在变。我们神化菜市场,因为我们很孤独。我们不希望猪总要高效,一直生产,不断被升级、测试,保持精瘦——因为我们就是猪。我们不想失去菜市场,因为我们需要彼此。

嘉兴那家公司的老板有充分的科学数据可以证明,她的百万头猪几乎在每个方面都比五十年前的猪更优越。但她也告诉我:“今天你吃到的猪肉,永远也比不上你记忆中的猪肉。”她耸耸肩。


所以,猪油是种美德吗?不如说,它的存在体现着个人对生活微小的掌控:摆脱营养学家,摆脱快节奏的日常,摆脱那个让我们劳累不堪、榨干了生命的风味的系统。

我送去的墨西哥炖肉,Sheila的丈夫把里面的猪油拨到盘子边上,扔掉了。但Sheila吃光了。Mark吃光了。我也是。

我们都被腻住了。

但我们也都同意:下次还吃。


新春市集对联摊位(图源小红书 @Awen)

今年春节,我打算这么过:

挑一块最肥美的五花肉,至少500克,但越多越好。整条下锅,不要切块,放进冷水中,慢慢煮沸,水开后把肉洗净,用上好的黄酒浸没。用量取决于肉的大小和锅的形状,可能要一两瓶。如果两瓶还不够,可以适度加点清水。

往锅里添几块冰糖,一小撮盐,几片去皮生姜。水沸后转小火,继续咕嘟着,锅盖不要盖死,让水分慢慢蒸发出来。慢炖45到90分钟,等到肉质酥烂,肥肉软糯而不散时,把肉捞出放凉,继续收汁至浓稠,色如糖浆,甜中带咸。最后,把炖好的五花肉切片,放回黄酒熬成的肉汁里。

蒸上一锅热腾腾的米饭,吃光所有的肥肉。


黄酒炖肉


#How to 是NOWNESS 2025开设的新栏目,尝试落地城市生活,通过处理具体的日常小事小情,给在不确定性中的都市人一些调味生活的主动权。不猎奇,不搞复杂,不是为了找到标准答案,只为了沉浸式地生活,一路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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