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在例行新闻发布会上公布了我国养老服务相关情况,截至目前,全国各类养老机构多达40.4万个。随着人口老龄化的加速发展,为应对人口老龄化、为老年人提供多样化多层次的服务,加强养老服务已经成为一项重要工作,不少"90后""95后"甚至"00后"的年轻人也选择加入养老行业。
当年逾六旬的老人遇上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会碰撞出哪些火花?6名在养老机构从事音乐治疗的年轻人告诉北京青年报记者,长者给他们带来的力量超乎想象,而老人们则从这些年轻人身上收获了亲情与活力。
名校毕业音乐治疗师投身养老行业 周围人从不解到赞许
临近年关,位于北京朝阳公园附近的大家的家·北京朝阳城心社区里洋溢着浓浓的"年味",红色的拉花、灯笼,彰显着喜庆。2025年,是"90后"王瀚林从事养老行业的第11年,目前,他已是行业内认定的临床督导老师。
大学时,王瀚林就选了一个有些小众的专业——音乐治疗。2014年,从中央音乐学院毕业的王瀚林再次选择了一条不同寻常的道路,投身于养老行业,而这在同龄人中显得颇为"另类"。
大二那年,王瀚林在临床实践课上首次接触到为老年人做音乐治疗,走进养老院的那一刻,王瀚林觉得自己"到家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那种感觉,就是觉得和老年人在一起自己很舒适,这种舒适感在为特殊儿童或其他障碍人群做治疗的时候都没有。"王瀚林说,在那次临床实践课后,他又尝试了几次,便坚定了自己未来要从事老年人相关音乐健康促进工作的目标。
实习那年,和王瀚林同一届的三名同学中,只有他一人选择了老年音乐治疗领域方面的工作,而他的选择也遇到了许多不理解的声音。
"年纪轻轻怎么就选了这个每天都和老人打交道的工作。"这是王瀚林刚毕业那几年经常从他人口中听到的话,但是王瀚林却对身边人的不理解不以为意,甚至在长辈问起"你学这个,来这里给我们弹琴是大材小用"时,他直接回答,"我们学的就是这个。"
如今,王瀚林身边的人再提起他从事养老行业时会说,"他的性格真的适合干这个"。王瀚林的一名校友告诉北青报记者,他们这些朋友已经从当初的惊讶、不解转变到现在接受、赞许,甚至有些羡慕地笑称, "他很聪明地选择了这个‘朝阳’产业。"
养老机构里的音乐治疗有别其他机构 "对症治疗"同时还要会陪老人"玩"
"现在请再一次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呼吸上。深深地吸,慢慢地呼,仔细体会放松的感觉。"大家的家·北京朝阳城心社区声乐室的灯光熄灭,冬日的暖阳照射让这里显得更加温馨舒适,在轻音乐的环绕和王瀚林轻柔细腻的声音里,让人悄然生出一些困意。
每周,王瀚林都会给居住在这里的老人们上一堂针对睡眠健康影响的"放松课",每次干预刚过去几分钟,便会有老人进入练习放松的状态,甚至睡着。
在养老机构里从事音乐治疗与在医疗场所有很大的不同,王瀚林告诉北青报记者,在这里,他们的身份不仅仅是"治疗师"还有"社工",除了那些常规的治疗项目外,他们还会带老人们"玩"。"给长者们组乐队,带他们排练节目,陪他们演出,指导他们唱歌、弹琴等等这些都是我们的工作。"王瀚林说。
王瀚林还在养老社区组织音乐治疗小组,通过创作歌曲对患认知症的老人进行干预。王瀚林告诉北青报记者,他了解到一些长辈疼痛的感受,便鼓励长辈们将疼痛写在歌里,让他们能够宣泄情绪,敢于说出自己的感受。"就像看恐怖片,如果关掉音乐,其实没那么恐怖;如果换成欢快的音乐,片子的性质就变了。我们的《去痛歌》就是通过音乐和情绪的转换,也可以帮助大家逐渐转化情绪。"
除此之外,他们还一起完成了歌曲《记忆里曾经的你》,并在社区春晚中演唱。这首歌的歌词由老人们创作,音乐治疗师作曲,老人们将自己的职业经历写入歌中。王瀚林表示,"每次在歌曲中回忆过去,我们都能感受到长辈们重新获得价值的感觉。"
在一次治疗中,1999年出生、还在中央民族大学音乐治疗专业就读研究生的田昕田播放了团队成员和长辈们一起创作的《记忆里曾经的你》MV,参与创作和拍摄的成员在看MV时互相询问"看见你了吗?""这是你吗?""马上到你了。"当田昕田和长辈们一起回忆之前拍摄、登台的情景并宣布,"到今天为止,这首歌也算是圆满结束了。"几位长辈看向她神情庄重地点头,而且眼中闪烁着光芒,田昕田觉得,"我很感动,过往经历瞬间浮现,觉得大家的付出了不起,被认可让我欣慰,同时也满足了长辈们的精神需求,这对他们来说或许是未曾料到的全新情感触动。"
长辈给予年轻人更大空间去尝试 年轻人为长辈带来更多新潮体验
当下社会环境,"卷"似乎成为各个领域难以逃避的话题。但在养老这个新兴行业里的刘梦玮和田昕田身上,看见这里只有纯粹的付出与真挚的美好。田昕田和刘梦玮认为,"这里的包容会让你没有那么紧张。"
不久前,刘梦玮刚刚从中央民族大学音乐治疗专业研究生毕业,原本的她比较内向,但现如今,刘梦玮再见到陌生人时不会像之前那样不说话或者不去交流。刘梦玮说,"和长辈们相处的时候,可以被他们对生活和生命的豁达感染,对自己有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
田昕田希望能够为长辈们带来更好的体验。她觉得就算是卷,也是一种良性的卷。在团体活动里,田昕田会担心长辈们反馈不高或者对她设置的话题不感兴趣。但长辈们并没有任何的否定或者批判,而且他们会真实地说出感受和反馈。长辈们给田昕田很大的空间,让她做各种各样的尝试,而田昕田则为长辈们带来了更多的新鲜体验。
北青报记者看到,在一次活动结束后,一位老人在等电梯时向刘梦玮表示,他希望可以在活动上安排更多唱歌的环节。田昕田说,"这种就是反馈,我们就会根据这些去调整,比如说加唱的遍数,让他们尽可能地去兼顾。也会在坚持我们的目标,然后同时中和他们的一个感受。"
"00后"朱伟皓则认为,长辈们的反馈也是对他们的支持。"之前有一个团体目标变更了两次,是因有阿姨反馈说自己不喜欢当时设计的活动形式。"朱伟皓说,每次活动后他与长辈们单独交流,长辈们会具体说明喜欢和不喜欢的部分。"他们不会在意自己的演出到底完不完美,而是更在意自己的体验。他们跟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今天这个活动很开心,而这些成就感也让我会更加有动力。"
朱伟皓在前几日的活动中接触了两个团体,分别是中年人团体和退休老人团体。二者有很大不同,中年团体的人性格内敛,需要引导才会表达感受,在音乐活动中表现不主动,需外界给予固定节奏带动;而老年团体自身就有动力和活力,无需过多引导便可以很投入、很兴奋地参与音乐活动,二者形成鲜明对比。
长辈们给的包容和反馈,也让治疗师们得到了积极的情绪价值和自由发展的空间,治疗师们认为,这似乎也是让他们在这个行业里能持续待下去的一个原因。
会被老人当作朋友、孙子、孙女对待
田昕田在本科时接触更多的是儿童领域,直到研究生,她才开始将目光转向养老这一方向。因为家中长辈的原因,田昕田对老人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今年,田昕田的一个研究需要一名住在院里的叔叔帮忙,但这名叔叔即将要搬去大家的家·阜成城心社区。"我没想到他会那么重视。"田昕田说,这名叔叔专程打来电话说明他们会搬走,不确定是否能长期参加。在最后一次活动时,这名叔叔还邀请田昕田一起拍了照片。"我其实跟他见面的次数很少,而且这件事情是纯帮忙,但是他都能很负责地去仔细看每一条,会考虑到会不会耽搁实验结果。那次活动结束之后,我能感受到老人家的目光是一直跟随着我,想要等到我跟他对视的时候叫住我去拍照。"
田昕田说,她能感觉到叔叔是一名很感性的人,"那个时候他的眼睛已经闪着泪花了,我虽然心里也很受触动,但是我们不能对叔叔哭,我只能安慰他。"
田昕田表示,许多长辈会把他们当作孙辈来看待,"长辈们经常看到我们就会不自觉地把我们当作孩子,我们能够从他们身上感受到浓浓的关爱和惦记,甚至是依赖。"
治疗师要接触很多人,其中和老人接触只是治疗师工作的一部分。然而,对老人而言,治疗师的陪伴与关怀往往具有更为特殊的意义和价值,这使得双方在彼此心中的分量显得有些失衡。
朱伟皓有一次去探访了一位听障比较严重的阿姨,当他敲开门后发现,阿姨的防备心很重,十分谨慎地问朱伟皓来干什么,在朱伟皓表明来意并和阿姨接触后,阿姨便一直记得他。后来,阿姨给朱伟皓看她的小册子,里面都是她的好朋友。在那本册子上,朱伟皓发现了自己的名字,"那时候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因为我只是过来探访来唱歌的一名工作人员,但是我没想到我在她的世界里还挺重要的。"
老年人表达亲近的方式往往比较直接,在他们的观念里,边界感不像年轻人看得那般重要。
朱伟皓回忆,"有一个长者他其实不记得我是谁,他每次一见到我就说:‘小胖子你来了,什么时候到我那喝杯茶?’他对于每个人都有一些不同的反应,接触我之前那个同学就是摸他的手。可能是他表达自己喜欢的一个方式,要么是摸手,要么是带你喝茶。"
老年人似乎对胖胖的小辈很有好感,而朱伟皓就正好符合这一点。去年3月的时候,朱伟皓被一位第一次见面的长辈摸了肚子,阿姨边摸还边说,"哎呦,这小肚子。"朱伟皓说,现在也还有长辈会摸他肚子,他已经从最初的尴尬、不知所措变成了偶尔调侃说,"阿姨,您看我瘦了没。"
刘梦玮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一次她去"送温暖",老人见到她便拉着她说,"你的手冷不冷呀?"刘梦玮当时感受,老人很需要子女和小辈的陪伴,所以很想和自己亲近,同时老人也希望小辈能和她亲近。但是她说,"带入治疗师的身份,就觉得肢体接触是应该接受的。但是有时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反馈,在不伤害他们的同时,又能坚持我们治疗师的伦理道德。"
王瀚林记忆中有一位阿姨是知名的雕塑家,不服老,八十多岁时开始学习钢琴。后来,老人想给养老院捐赠一台钢琴,王瀚林陪着她去了北京城里很多地方挑选。此外,她每周还会去美院自己的工作室,也有作品不断产出。她喜欢将自己的理念和情感寄托在作品中,并把这些作品送给朋友们。老人家总是鼓励王瀚林坚持自己的专业,她认为深耕一定会有价值。"她把我当作她的朋友,我们像忘年交一样。"
养老机构中的告别:用仪式抒发大家的情绪 留下美好回忆
在养老院中,告别是不可避免的,它既是生命的自然循环,也是情感的深刻体验。
王瀚林职业生涯中送走的第一位老人是与他感情很深的指挥家,两个人曾在音乐上有过多次合作,就连王瀚林的求婚曲都是老人帮他策划、练习的。
王瀚林没能见到老人最后一面,得知去世的消息后他情绪几度崩溃。在追思会上,王瀚林念悼词时哽咽不止,"我用了很长时间来消化这件事,但每次提及,还会忍不住流泪。"
指挥家对于王瀚林来说,就像他的半个亲人一样。这件事,也让王瀚林意识到治疗师与老人间"红线"的重要性,"‘红线’是不能打破的,一旦和老人们建立起超过治疗界限和工作界限的感情时,无论是他们的离开,还是自己离开这里,都会受到伤害,这是不可避免的。"
让王瀚林同门师弟罗睿凡记忆犹新的是一名电声乐队成员的离世。"我听闻这个噩耗时,往昔与老人一同排练、登台演出的画面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一时间,内心五味杂陈,百般滋味交织在一起。"罗睿凡告诉北青报记者,在老人离世的前几天,他们曾见过一次。那天,老人静静地坐在大厅里,罗睿凡便上前去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她和我说,过不了几天又得去医院了,但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那竟是最后一次相见。"
得知老人去世消息时,乐队的主理人王瀚林正在外地出差,罗睿凡作为电声乐队的辅助员就需要负责处理许多复杂的后续问题。虽然工作人员们没有说这件事,但是罗睿凡感觉,乐队里的其他老人也察觉到了离别。乐队排练时,节奏明显和以前不一样了,有一位阿姨甚至忍不住边哭边说,"我记得以前好好的,怎么就这样了?"
经过研究,音乐治疗团队决定,要用一个"仪式"来释放大家的情绪,而他们疏解情绪的方式就是音乐。 "当时我们唱的一首歌叫《红河谷》,之所以选这首歌是因为它是阿姨很喜欢的歌。"罗睿凡说,在大家唱歌的时候,脑海中浮现的都是与老人最美好的回忆。
王瀚林说,在临终之际,他能感觉到,周遭总会充斥着一种安宁的氛围,而他们则需要通过音乐向家属和相关的人传递,死亡并非结束,逝者给大家留下的回忆会在每个人心中长存。而这,也是他们这些音乐治疗师在老人弥留之际和老人离世后,需要为老人及老人身边的家人、朋友们做的临终关怀和安宁服务。
有更多毕业生开始选择养老行业 长辈带来的能量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
现在田昕田的实习已经结束,但是她依然选择每周都来社区看望老人。"我还是不太舍得和他们彻底告别。我每周还会过来看看合唱团和治疗团体,想继续保持联系。之后研究生毕业首选还是老年领域。"田昕田说。
刘梦玮的就业方向也优先考虑了养老行业。现在,她在各个机构做个体治疗。她表示,在目前接触到的医院和疗养院中,老年人大概占了三分之二,而且音乐治疗的需求也在增加。
从业的11年间,王瀚林也见证了养老机构里年轻音乐治疗师逐渐增多的过程。在2021年王瀚林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养老机构里年轻的员工非常有限,他的学弟学妹中也没有人再进入养老行业。但近几年,与王瀚林年纪最近的治疗师也小了他9岁,越来越多的高学历专业人才投身到了养老行业中。
2000年出生的罗睿凡与王瀚林同样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音乐治疗专业。罗睿凡说,与他同级的10名毕业生中,只有两人在毕业后选择从事了养老,其他人或是去了医院,或者是开工作室。而"00后"焦诗昂、朱伟皓是中央音乐学院音乐治疗专业21级在读生,班上的12名学生中目前有两人选择从事养老行业。刘梦玮、田昕田的同学中也不乏将就业意向定在了老年服务领域。
经历了多年的磨合,王瀚林对老年人音乐治疗的态度依然积极。他告诉北青报记者,选择音乐治疗专业需要真心帮助他人,如果没有这份热忱,可能不适合这个行业。但若能与老人共情并长期投入,将见证他们的生命历程。"从50岁到更老,陪伴他们度过晚年,建立深厚关系,音乐治疗师将获得宝贵的能量、知识和指导,这些都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财富。"王瀚林说。
实习生 刘梦婷
统筹 孙慧丽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王天琪
摄影/北京青年报记者 崔峻
编辑/李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