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桃花源般封闭自足的小村庄燕子窠长大的乡村少年,被某电视节目选中,和城市少年“交换人生”,物质生活和价值观念的落差带来巨大冲击,跨越地域、阶层、文化壁垒“向上流动”的冲动,从此成为主导其命运的关键词。从燕子窠、歧流镇、县城,到繁华又薄情的斯城,他一次次变换环境和身份,试图通过模仿过上另一种借来的人生,却又被命运无常的歧流打回原形,回到起点。这是青年作家东来最新作品《涉过歧流》所要讲述的故事,同时也是《当代》首次刊登“90后”作家的长篇小说。
《从腹地来的人》是东来为这部长篇所写的创作谈。
《当代》杂志2025年1月号
从腹地来的人
动笔写《涉过歧流》这部小说时,是2022年底,还不知道“小镇做题家”这个词,在写作过程中,“小镇做题家”忽然流行,词义历经几轮迭代和泛化。我一边写作小说,一边饶有兴致地旁观着它从最初少数人表达失意的自嘲,变成一代人贴在身上的标签,又最终进化成为简易的阶层叙事。当这个叙事经过公共传播植入大脑之后,不可避免地变成看事情的角度,把自己或者身边人的经历嵌入进去,以此概括自己或他人的人生,谁是“小镇做题家”,谁又不是小镇做题家。小说写完之后,发给编辑,编辑说,你是不是在写小镇做题家。我不禁失笑,一种耦合。
我欣然接受了加在作品上的这个标签,但我从来不觉得“小镇做题家”是失意者,相反,这个人群是极少数的幸运儿。只是人向来是与上攀比,却甚少回看来路,所以总难意识到自己的幸运。小镇做题家走出了小镇,有来处,有路径,有了在广袤世界漂浮的资格,但只完成了一半叙事,至于怎么落地,何时落地,是另一半故事;至于未来如何,尚待经历,尚待探索,尚待思考。
1990年我出生在江西中部一座小城下属的一个村庄,整个村庄三千口人,只有一个姓氏,每一户之间都沾亲带故,是个讲宗法人情的地方,温存而守旧,有自己运转的逻辑和规则,仍然非常接近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介绍的旧日世界。江西这个省份向来隐身,易被忽略,却是排行前三的劳务输出大省。在2023年,每年仍有两千余万人离开家乡,占总人口的近半。我童年在村庄里生活到十岁,“打工”是我在童年期间听过最频繁的词汇,我父母辈的亲戚绝大多数都有过在外务工的经验,村庄大部分时候沉寂,只有春节期间,在外打工的壮年人像候鸟一样回来,才能恢复热闹非凡的模样。
乡民们对家乡的眷恋极深,但因为生活被迫流动。变化来得太快,问题也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人们离散,外出寻钱,仿佛自愿,又并不全然自愿,我亲眼见证了乡土社会的迅速崩解,呈现出一种旧冰消融、泥沙俱下的状态,并剧烈地波及每一个人。无论是留守的老人、儿童,还是外出者,大家的命运都被强力扭转,却又束手无策。与此同时,我的家族也随着大势快速城市化,在我十岁到十五岁的短短几年间,我跟随父母从乡下迁往小城市,再从小城市移入中等城市,再到读大学参加工作,待过最长久的地方反倒是上海,十年。迄今为止,我的生命历程都像是被一股力量带领着向前向上向远,过程中亦不算有清晰的意志,只是顺从潮流,有时候早晨醒来朦胧之际,会感受到一种模糊的失落,我脱离了自己的亲人,也不曾进入过紧密的社群,没有一个实实在在的来处,也没有一个清晰分明的将来。
在回望时,我清晰地感受到了壮阔浪潮的存在,而且它极其独断,普通人身处其中,并没有多少选择余地,能做的只是随它而去,和它相抗没有什么好结果,这是生活在此的人们的底层焦虑。
在上海我认识了一些不同地方的朋友,有上海本地的,有北京的,也有像我一样从腹地来的人。大家年纪差不多,我发现每个人的经历、身处的现实,所携带的观点都如此不同。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国家,说同一种语言,却因为经历不同并不能完全互相理解。异常简单的事实,我费了许多力气交叉验证才明白,我们并不是“同一国”的人,我的心态更接近于迁移者的心态。在童年时期经历过的乡土,在青少年时期经历过的迁徙,在青年时期经历过的筛选,对新地的好奇,一个接一个的新身份,一群又一群的陌生人,试图融入的努力,失败的懊恼……我和相当一大部分人一直以来是以“移民”的心态努力生活,只是因为语言和文化的同一,这种心态易被忽略和否定。这也解释了我为什么会对移民小说怀抱最深切的理解和同情,因为无论从非洲移向欧洲,还是从南美移向北美,和从腹地移向沿海,其实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异,都是被许流着奶与蜜之地,拔起自己来重新种植,其中免不了彷徨无依,免不了丢盔弃甲。一个人越是轻盈越容易跳得高,这是常识,迁徙也是,辎重和负累越少越好,一路捡拾一路丢弃,总是孑然。
把腹地之人在向上向前的过程中舍弃的事物重新拾起,我们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变成现在的模样,身处其中,涉过歧流的艰难险阻,内心在不同身份之间的蜿蜒曲折,仔细打量和描画,丢掉的东西不一定是宝物,但是易被遗忘。景观在消逝,记忆在消逝,时间的流速已然加快,网络世界的健忘和现实世界的易朽是一种互文,这些都是我写下这个故事的催动力。
在写作过程中,我不断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多么幸运的人,身为一个女孩,得到了家庭的全力托举,每一步路都遵循了主流的正确,进城、读书、考学和工作。而一开始和我同行的那些伙伴,大家来自同一个村庄,同一个小城,大部分人在跨越一条又一条河流时,消失在视野之中,命运的分叉口多得数不过来,能自称“小镇做题家”的人其实没有多少,那些去向别的分叉路的人过着怎么样的生活,我们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了。我很普通,经历很普通,智慧不超拔,却又极度幸运,我深感普通也是一份礼物,那种平视的视角其实也有几分难得。
我已经三十有五,之前很少有机会这样频繁地回到过去,感受来路。这个故事跨度是一个年轻人从十四岁到三十岁的生命历程,但并不意味着它是一部自传,我仍然希望借助虚构述说,传递更普遍的经验和感受,我相信它能打动和我有着类似经历和境遇的年轻人,因为我们曾在“一国”。
我是拙于言辞又精于伪装的木型人,在虚构中才有勇气袒露,这一篇也是我的假面告白,有我密缝其中的卑琐、怨怼、嫉妒、仇恨、背叛和爱,也有三十年来不得不穿行于跌宕时代中的瑰丽心景。写作此书之时,颇感自我解剖的痛苦,以及与回望相随的负重感,一直像是活在非此非彼的飞地上,又深知如果不写完这本书,自己无法进入下一阶段的生活,它是我蜕下的皮肤和削下的骨肉的重组,是我的瓶中小人。在写作和修改的过程中,我受过编辑老师的鼓励和恩惠,父母和伴侣的全力支持,完书之日,一身轻松,比从前更加从容和诚实地面对自我和他人。
感谢阅读,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