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品读》2025年第1期内容
这是我同孩子紧贴山根儿安下家的第四个秋天,推开窗子,伸手就能摸到山岭的脉搏。叶落草黄,刮过春夏的风,气味儿都苍老了许多。
每到这个季节,天空都沧桑起来。山林里那些入眼的绿——树木,草丛,人行道边的花儿,都安静地萧条着。以温度定义的季节,黄得像父亲留下的照片一样,斑斑驳驳,记录着一些人和事物的离去。
我端着红茶缸子,正趴在窗台往山上看,闺蜜的电话打过来:“你在干吗?不会又跟着季节在家里发呆吧?准备好一会儿下楼,我接你往山里走走,咱们去嘎仙洞,顺道好好看看这个季节的林子!”
我不得不承认,闺蜜对我的了解细致入微。
出了小区,就临着西山脚下新铺的柏油路。这条路还未正式启用,没有路肩也没画线,未装裱的路看着特别宽敞,让延伸有了动感,我觉得这才是路该有的样子。
她打开车上的播放,我习惯性听着那些一句都听不懂的英文歌,安静地看窗外公路两旁不断跑向身后的林子——一片一片的林子大大方方地站着,那副规规矩矩的样子差点让我以为是人工栽种的苗圃。
车子放肆地跑在山边,路坚定地通往山林深处。深秋的山岭,是长在人心间的。每个流域的族人都有长在骨头上的敬仰,我们敬畏自然,敬畏生命,在西北方向山林里的嘎仙洞,就存放着我们的信仰。
道路两边的植物呈现出深深浅浅的紫红和金黄,油画般定格在深情的兴安岭。左手边成片的野生白桦林紧紧簇拥着,风刮过,明黄的叶子晃动起来像磕碎了的阳光,一闪一闪晃得人心痒痒的。这是一片年轻的白桦林,枝条纤细,树干上无数只羞涩的眼睛眨动着含情的眸子,合着山谷里的风一起哼唱着有关森林的情歌……
我径自陶醉着。几个弯道过去,一眼望见嘎仙洞就巍然端坐在那里。多少年过去,多少回星空下、月落旁,它就那样独自在林海里吟唱着,声音如林涛的声纹波段高低不一。歌声里,肃立的白桦,参天的松木,都听得见他呐喊中的悲悯。我曾在脑子里无数次描绘过山神的模样——五官有山石的棱角,眼睛有神灵的光芒。而此刻嘎仙洞就在眼前,我们驶入景区停车场,起身下车,有了高负氧离子的加持,呼吸系统极度安逸和舒适。
游客很多,我俩跟着人群一起坐上观光车。听着车的鸣笛和四周嘈乱的人声,我不住地祈祷着:可千万别吓坏了隐居在森林里的那些精灵啊。
听姥姥说,她小的时候,族人们会在林子里偶遇小精灵。它们身材矮小,都有着亮亮的眼睛,会走会跑,还会一边说着鄂伦春语,一边淘气地拽着林子里采野菜的女人的裤脚,模样温存,可可爱爱。后来人多了,各种机器和建筑也多了,于是它们躲藏起来,慢慢消失不见了。看到我又开始独自发呆,闺蜜眨巴着眼睛,心照不宣地笑了。
高高的颧骨,褐色的眼睛,棕灰色的头发——特有的鄂伦春人相貌,把我和闺蜜与挤在同一辆观光车里的游客们清晰地区分开来。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做着同一套动作:举着手机记录天空、森林等景物,而我们自然而然地用感官复刻着生态和信仰……观光车启动了,车轮笨拙地碾压着石板,“咯噔”“咯噔”,像生硬的马蹄声。郁郁葱葱的林子围着一座土黄色建筑,那是景区新建的场馆,拓跋鲜卑历史博物馆。端庄的讲解员身着民族服装,热情地介绍着各民族间交往交流交融的故事,以及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文明进程,我俩则从游客团里脱了队,去径自欣赏喜欢的文物。
陈列在橱窗里的一个近两米高的雕像吸引了我,字牌上显示,他是拓跋部落的第一任首领。打量着他那苍劲的脸庞和眉宇间的锋芒,闺蜜突然问:他像不像你弟弟格乐宝?我再看,哈,还真是像!禁不住想,也许游猎民族的男人长相都相近,伸出手便可触摸到他们共有的精神吧。
隔着玻璃看橱窗里被概念化的猎神,我记起了狍子皮制作的子弹夹,半自动猎枪的高度,还有一颗子弹在鄂伦春人家的重量;记起了有一年乌兰牧骑来演出时,在舞蹈《猎神》里,猎人上交猎枪的场景看哭了多少族人……现在,我把这些都放进了自己记忆的橱窗。
出了博物馆,坐进电瓶车,一众游客到了嘎仙洞脚下。闺蜜和我一级级沿阶而上,内心充满恭敬之情。嘎仙洞背靠的石崖上长出许多粗壮的树木,生在石壁上缝隙里的它们虽有些歪斜,却没有一点卑躬屈膝的样子,每一株都挺着树干使劲长向光的方向。到了洞口,温度明显低下来。出于对文物的保护,刻在洞里的石碑已被封存,解说员就对着铁栅围着的石碑为游客进行讲解。铁门后,历史就沉稳地安睡在占地两千平米的天然山洞里。闺蜜挨着我站在洞口,双手合十深深地鞠躬。我们的祈愿,神灵听得懂。
沿着另一侧石梯下去,即将离开时,我才忽然想起此行竟没带鲜花,没带一瓶酒,甚至没穿民族服装……这么重要的仪式却少了应有的仪式感,身后嘈杂的人声也没能掩盖住我的愧疚。
坐在摇摇晃晃返回的车子上,秋日的阳光温柔地照拂着我们的脸,忽想起姥姥说过,曾经的兴安岭有许多无畏、勇猛的森林狼。于是我天马行空地想象着,自己也是一只奔跑在林中的狼……观光的最后一站是驯鹿园。这时已到下午,太阳光成了纯纯的蛋黄色,几十头温顺的驯鹿痴痴地站在光晕里,伸着舌头舔食着苔藓。闺蜜笑着喊我,快来啊,你看看这儿有多好、多治愈啊!我跑过去,在深秋的日落前的一刻,那样熟悉又陌生地与森林相偎在一起。是啊,就是这样,一次一次,我们与万物一样,都在治愈后积极地生存和生活着,又在每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重新发芽,努力生长。
山林里的风又刮起来,空气里弥散着湿湿的凉意,今年的第一场雨夹雪,可能不远了。
原标 题《深秋》
作者:特乐依